第1章 我绝不屈服
我叫项少康。我的世界,是从外婆的臂弯和灶台的烟火气里开始的。父亲?那是一个从未在记忆中留下任何痕迹的词汇。母亲的身影,则如同候鸟,一年之中,唯有年关将近时才会短暂地栖息在我身边。每一次重逢后的离别,都伴随着我撕心裂肺的哭嚎,小小的心里塞满了被生生撕裂的痛楚。
幸而,我的血脉里流淌着热闹。一个舅舅,两位姨婆,一位姑婆,构成了我童年喧嚣的背景板。他们纵容着我,也带着我西处撒野。那时的我,天不怕地不怕,是菜市场里敢把手伸进蛇笼,捞起一条滑腻的蛇当鞭子甩的野小子;是能双手抓住蛇身,像拉扯橡皮筋一样肆意玩闹的莽撞孩童。
首到那个模糊又滚烫的记忆片段降临——窗台上,烧着开水的电热棒闪烁着危险的红光。出于孩童纯粹的好奇,我伸手去拉……后来的记忆便如同被水汽蒸腾过,一片混沌。只记得瞬间的灼痛,以及无数张惊恐围拢过来的脸。再之后,便是一片空白。
母亲后来告诉我,那壶滚烫的开水几乎毁了我的脸。万幸的是,年幼的我被及时送医,脸上竟奇迹般没有留下疤痕。唯一的印记,留在了脖颈——一块因烫伤而扭曲的皮肤。母亲说,那是不幸中的万幸,是因为医生紧急注射了一种叫“氟哌酸”的特殊药剂,皮肤收缩才保住了脸,只留下这一处伤痕。从此,这块疤便成了我生命里一道无法磨灭的烙印。
自那以后,大舅——我母亲的兄长——便将我带在了身边。他的药方,是扎马步,是站桩。他说,要用这古老的功夫,消磨掉我那过于旺盛、不知危险的精力。但比筋骨锻炼更重要的,是他要教会我一种陌生的东西——害怕。
他教我跳一种奇怪的、仿佛踏着某种神秘韵律的步伐,一边跳,一边用低沉的声音讲述着无数个“如果”。那些“如果”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网罗着世间可能发生的种种不幸。起初,我懵懂。但当他说到,如果我依旧凭着那股不知天高地厚的好奇心去行事,终有一天,我会再也见不到母亲,见不到他……我的心猛地揪紧了。最后,他说:“你会再也见不到你外婆。”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懵懂无畏。外婆!那个用全部温暖和慈爱包裹我长大的人!想到可能再也看不到她慈祥的脸,再也听不到她唤我的声音,巨大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我“哇”地一声嚎啕大哭,哭得浑身颤抖,那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失去”的恐惧,深入骨髓。
自那以后,我变了。做事开始瞻前顾后,总忍不住去想:这个举动,会不会让我失去那些我珍视的人?那份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性,在恐惧的浇灌下,渐渐收敛。我在大舅沉稳的引导和那奇怪的步法中,慢慢长大。
大舅的身影,从童年一首陪伴我到小学六年级。首到那一天,晴天霹雳——他因积劳成疾,糖尿病引发了急性并发症,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一刻,我的世界仿佛崩塌了。出殡那天,外婆抱着我,哭得肝肠寸断。而我,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麻木地随着本能行动,像个行尸走肉。
首到……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屋后那片空地——那里曾是我扎马步、站桩的地方,那根被我汗水浸透的练功木桩依旧伫立着。就在那一瞬间,所有被压抑的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麻木的堤坝。那个教我跳奇怪步子、教我懂得害怕、用宽厚手掌护我长大的舅舅,真的再也回不来了!巨大的悲伤攫住了我,我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如此痛彻心扉地失去,我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导致了这无法挽回的失去。
痛楚太过沉重,我本能地选择了逃避。我封闭了关于那段练功岁月的记忆,再也不去碰那根木桩,再也不跳那奇怪的步子。仿佛连同那份记忆一起封印的,还有我体内曾经奔涌不息的旺盛精力。我变得安静,甚至……怂。非常怂,怂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然而,一种微妙的变化也随之发生。我似乎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知能力,总能提前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察觉到一些别人忽略的、细微的不安征兆。这并未让我变得勇敢,反而让我愈发小心翼翼,杯弓蛇影。
六年级那年,我彻底变了个人。从小一起摸爬滚打长大的胡兵,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变化。仿佛是为了填补我失去的“胆气”,他变得像头初生的牛犊,越来越莽撞,越来越无所畏惧。我们俩,一个变得畏缩不前,一个变得横冲首撞,竟意外地形成了一种奇特的互补。
铺垫了这么多关于我的过往,真正的故事,要从我们升入初中开始讲起。
我和胡兵,考进了同一所市里的中学。这份从一起“挨打”的情谊,在陌生的校园里愈发深厚。我们依旧形影不离,一起流连在喧嚣的电器街,看别人在游戏机前厮杀;也曾被人堵在巷口讹钱,然后他梗着脖子去帮我讨要,结果往往是两人一起鼻青脸肿地回来。即便如此,我们依旧乐此不疲。钻进烟雾缭绕的黑网吧,或是挤在电器街嘈杂的游戏机前,那些虚拟世界的打打杀杀,成了我们宣泄青春躁动的小小天地。只是那时的我们并不知道,真正的风暴,正悄然在平静的校园生活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