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山的夜比往常更沉。
风掠过树冠,发出低沉的呜咽,像是某种隐匿在黑暗中的野兽。
冯若兮背着药篓走在山径上,腰间的铜铃随着脚步轻轻作响,却掩不住林子里细碎的沙沙声——那声音像是蛇鳞摩擦落叶,又像有人踩着枯枝尾随而来。
吕捕头走在前头,佩刀的铁环蹭着粗布腰带,每走三步便回头望她一眼。
月光洒在刀鞘上,泛着冷白的光,仿佛随时准备出鞘应敌。
“吕大哥,你听见了么?”她伸手按住腰间的药锄,左手背的旧疤突然发烫——那是七年前火场里留下的,每逢阴湿天便会灼痛。
此刻它仿佛感应到什么,隐隐刺痒。
吕捕头的脚步顿住,刀柄攥得指节发白:“从过了青石板桥就不对劲。”他抽刀出鞘三寸,刀锋挑开一丛野棘。
月光漏下来,照见落叶堆里盘着段银白蛇蜕,鳞片上还凝着水珠,在夜色中泛着幽蓝的微光。
冯若兮蹲下身,指尖轻触蛇蜕尾部。
那里有个焦黑的缺口,像是被什么利器灼穿的,与她今早发现的那截几乎一模一样。
风掠过林梢,带着潮湿的泥土味和腐叶的气息,她后颈泛起凉意——今早院外槐树上的蛇蜕,分明是有人特意挂上去的。
“冯姑娘,”吕捕头突然压低声音,“你闻。”
她吸了吸鼻子。
沉水香,带着点腥甜的尾韵,正是离王府惯用的熏香。
可他们今夜走的是采药的野路,左倾川的人怎会跟到这里?
沙沙声骤然近了,像是千万条蛇正从西面八方聚拢。
吕捕头反手将她拽到树后,刀刃划破空气的锐响惊飞了几只夜枭。
冯若兮借着月光瞥见黑影闪进竹丛,细如发丝的蛇信子擦过她手背,凉得刺骨,带着一丝毒液的黏腻感。
“是蛇群。”她攥紧药锄,额角渗出冷汗,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前日里邻村有农妇被毒蛇咬伤,伤口呈三角状,正是谢晚晴旧部惯用的蝮蛇毒。
吕捕头的刀在身前划出半圆:“往回走。”他护着她倒退两步,靴底突然踩到什么硬物——是半枚碎瓷,沾着暗红的血。
他弯腰捡起,指尖传来冰凉而粗糙的触感。
冯若兮心里一沉:这是医馆晨课用的茶盏,辰儿总爱用那只画着玉兰花的。
山风卷着焦糊味扑来,混着木头燃烧的噼啪声。
冯若兮的脚步蓦地顿住。
村口的方向,火光刺破了夜幕,映红了半边天际。
浓烟滚滚升腾,夹杂着瓦片爆裂的脆响。
“医馆!”她尖叫着甩开吕捕头的手,药篓“哐当”砸在地上,药草滚落一地,散发出苦涩的香气。
火苗从后窗窜出,将青瓦舔成赤金,房梁发出垂死的呻吟。
她看见檐角的铜铃在火中摇晃,那是阎师父亲手挂的,说“风动铃响,药香不凉”。
吕捕头从后面拽住她的胳膊:“别进去!房梁要塌了!”
“辰儿还在!”冯若兮指甲掐进他手腕,疼痛让她眼眶泛红,“他今晚轮值守夜,师父说要教他认夜交藤......”话音未落,二楼传来“轰”的一声,窗棂碎成火星子溅出来。
她膝盖一软,差点栽进火里。
“你在这儿等着!”吕捕头解下外袍浸湿,蒙在头上冲进火场。
冯若兮跪在地上,望着跳动的火舌,喉咙里像塞了团烧红的炭。
热浪扑面而来,炙烤着她的脸,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灰烬中蒸腾成白汽。
她看见东墙根那株老梅树被火烤得蜷起枝桠,去年冬天师父还在树下煎过驱寒的姜茶;看见药柜的雕花在火中扭曲,那是她花了三个月才修好的;看见……
“若兮……”
嘶哑的呼唤从火场边缘传来,像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声音。
冯若兮猛地抬头,只见阎夜铭扶着断墙爬出来,半边衣襟烧得焦黑,左脸布满水泡,皮肤正在一层层剥落。
他怀里护着个红布包,指缝间渗出的血滴在青石板上,连成歪歪扭扭的线。
“师父!”她扑过去,接住他下坠的身体。
他的呼吸喷在她耳畔,带着灼热与血腥气。
阎夜铭的手死死攥住她手腕,滚烫的血渗进她袖管:“当年……谢侧妃的手札……”他喉间发出咯咯的响,“在……在药碾子底下……”
“我知道,我知道!”冯若兮哭着去捂他的伤口,血腥味弥漫在鼻腔,泪水模糊了视线,“吕大哥去救辰儿了,我们先找大夫……”
“活下去……”阎夜铭的手指突然收紧,红布包塞进她掌心,触感冰冷,“别信……离王……”话音未落,他的头重重砸在她肩窝,呼吸渐弱。
冯若兮抖着手去探他颈侧,脉搏细得像游丝。
“师父!”她喊得声嘶力竭,眼泪滴在他焦黑的衣襟上,很快被高温蒸发成白汽。
火场内传来“咔嚓”一声,吕捕头从浓烟里冲出来,怀里抱着昏迷的辰儿,后背的外袍己经烧出几个大洞。
“房梁塌了!”他将辰儿放在地上,语气沉重,“我只找到这孩子,其他……”
冯若兮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医馆的后墙正在垮塌,火星子混着碎瓦砸下来,“钰儿的药”、“安胎方”这些她亲手写的木牌在火中卷曲,最后被埋进灰烬里。
她怀里的阎夜铭突然抽搐两下,手指无力地垂落,红布包“啪”地掉在地上,露出半截泛黄的纸角——是谢晚晴的字迹。
“不……”她颤抖着捡起布包,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一道道血痕。
吕捕头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冯姑娘,先带师父去村尾张婶家,她懂点伤药……”
可阎夜铭的身体己经凉了。
冯若兮盯着他闭合的双眼,突然想起今早他还在晒陈皮,说“今年的陈皮够你带东都了”。
原来从那时起,就有人盯着医馆,等着放这把火。
火势渐弱时,天边泛起鱼肚白。
冯若兮跪在焦土前,看着村民用竹席盖住阎夜铭的尸体。
吕捕头在废墟里翻找,突然喊了声:“冯姑娘!”
她抬头,见他从瓦砾中捡起半截银鞘——鞘尾刻着极小的“离”字,和薛离腰间的一模一样。
“这是……”吕捕头的声音发颤。
冯若兮感觉有冰凉的东西顺着脊梁爬上来。
她攥紧怀里的红布包,左手背的旧疤疼得钻心。
七年前谢晚晴的火,七年后阎师父的火,原来有些人,从来没打算让她活成普通村医。
“吕大哥,”她突然站起来,目光扫过仍在冒烟的废墟,“去请仵作。”
吕捕头一怔:“这……”
“我要知道,”她的声音像浸了冰,眼神冰冷如刀,“师父是被烧死的,还是……”她顿了顿,“被人先杀了再烧的。”
晨雾漫上来时,冯若兮眼前突然一黑。
恍惚间听见吕捕头喊她名字,听见村民说“房梁要塌了”,听见有人在她耳边低语:“离王的人,从来不会留活口。”
再睁眼时,她躺在张婶家的土炕上,头顶的油灯晃得人头晕。
窗外传来嘈杂的人声,有个尖锐的女声喊着:“快去看!医馆后墙塌了,底下好像……”
冯若兮挣扎着要起身,张婶按住她:“你发着烧呢!吕捕头说让你歇着……”
但她己经听见了。
那声音像根细针扎进耳膜——是铁锹铲到骨头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