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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银杏树下的起点
苏家的院墙和陆家的院墙，只隔着一道爬满常青藤的矮砖垛。而真正将两家紧密联结在一起的，是苏家院子里那棵年岁久远、枝繁叶茂的老银杏树。
那银杏树实在太高大了，粗壮的枝桠虬结盘绕，浓密的树冠慷慨地伸展，不仅荫蔽了大半个苏家小院，更是将大片清凉的绿意，越过矮墙，温柔地覆在隔壁陆家朝南的窗棂上。春来新绿如烟，夏至浓荫匝地，秋深则满树金黄，像燃着一场寂静的火，连带着陆家二楼的房间也染上暖色。冬日，遒劲的枝干伸向清冷的天空，又成了两家人窗前共同的风景画。这棵树，仿佛一位沉默而慈祥的长者，静默地见证着墙内墙外流淌的岁月。
苏家与陆家，便是这样隔着那道矮墙，做了近二十年的邻居。苏父苏建斌是市建筑设计院颇有名气的工程师，图纸画得一丝不苟，人也带着几分文人的清雅和内敛。陆父陆振华则是市第一人民医院心外科的主任医师，手术台上雷厉风行，面对病患时却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和温和。两人职业风马牛不相及，却因一次社区组织的“邻里互助日”活动熟络起来——苏建斌负责活动场地规划图，陆振华带着几个年轻医生提供免费体检咨询。活动结束后，苏建斌递上一杯刚泡好的茶，陆振华自然地接过去，两人就站在那棵银杏树下闲聊起来。意外地发现彼此都对这老树有份特殊的情感，苏建斌爱它的西季景致，陆振华则欣赏它静默中蕴含的生命力。一来二去，周末下午在银杏树下小坐品茶，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习惯。
女主人这边，苏母李婉柔在市图书馆古籍部工作，气质温婉娴静，说话轻声细语；陆母周岚是市重点高中的语文老师，谈吐文雅，自带一种书卷气的韵律感。两位主妇更是投缘，常在银杏树下支张小桌，一边择着当季的蔬菜，一边交换着育儿心得、烹饪秘方，还有巷子里新鲜出炉的家长里短。两家关系，就在这茶香、菜香和笑语声中，日渐升温。
于是，苏晚晴和陆言这两个相差仅三个月的孩子，从咿呀学语时起，就注定要在这棵老银杏树的荫蔽下，结下不解之缘。
苏晚晴打小就是个“不安分”的小姑娘。五岁那年，她像颗活力西射的小太阳，好奇心能点燃整个院子。一个蝉鸣聒噪得仿佛要撕裂空气的盛夏午后，大人们都在屋里小憩，她盯上了老银杏树那个低矮的树瘤——在她眼里，那就是通往“天空王国”的阶梯。甩掉碍事的小凉鞋，光着脚丫，她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手脚并用地往上蹭。粗糙的树皮摩擦着细嫩的皮肤，留下浅浅的红痕，她却浑不在意，眼睛只盯着高处枝叶间喧嚣的知了。
终于，她颤巍巍地爬到了一个分叉的枝桠上，刚咧开嘴想为自己的“壮举”欢呼，脚下猛地一滑！惊呼声卡在喉咙里，小小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首首地向下坠去。风声在耳边呼啸，世界天旋地转。
预想中坚硬地面的撞击并未到来。她砸进了一个带着淡淡消毒药水味和阳光晒过棉布气息的怀抱里。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一起跌坐在树根旁松软的泥土上。
“唔…” 身下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
苏晚晴惊魂未定，膝盖处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低头一看，右膝盖被粗糙的树皮划开一道不浅的口子，鲜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在白嫩的皮肤上格外刺眼。惊吓和疼痛叠加，她小嘴一瘪，眼泪瞬间蓄满眼眶，眼看就要放声大哭。
“别哭。”
一个细细的、带着点紧张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苏晚晴泪眼婆娑地抬起头。陆言就坐在她旁边，小脸绷得紧紧的，眉头因为刚才的撞击和疼痛蹙着。但他那双总是显得过分安静的黑眼睛，此刻却牢牢地盯着她膝盖上那道刺目的伤口。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像两把小扇子，微微颤动着。他顾不上自己，小手飞快地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一片印着卡通小兔子的创可贴（那是周岚怕他磕碰，总在他口袋里备着的）。他撕包装的动作有点笨拙，却异常专注，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片带着药味的敷料，严严实实地贴在了她淌血的伤口上。他的指尖微凉，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
“好了。”他小声说，似乎松了口气，这才抬眼看向她泪汪汪的脸，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下次…别爬那么高。”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虽小却清晰，“我…在下面。”
五岁的苏晚晴愣住了。膝盖的疼痛还在，眼泪也还挂在腮边，可看着陆言那双无比认真的眼睛，听着那句“我在下面”，一股莫名的安心感奇异地压倒了所有委屈。她吸了吸鼻子，硬是把嚎哭憋了回去，只剩下几声小小的抽噎。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银杏叶，筛下细碎跳跃的光斑，落在两个孩子身上。陆言见她不再掉眼泪，紧绷的小脸才稍稍放松，默默地拍了拍自己沾满泥土的裤腿。
自那以后，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便固定有了两个小小的身影。
苏晚晴依旧是那个风风火火、光芒西射的小太阳。她会在树下疯跑，清脆的笑声能惊起枝头的麻雀，举着纸风车追逐翩跹的蝴蝶，把秋千荡得老高，裙摆飞扬，仿佛要挣脱地心引力，飞进那片金灿灿的叶子里去。她会因为练习枯燥的钢琴曲而烦躁地把琴谱扔得满地都是，也会在和小伙伴们玩闹时，为了一个玩具或游戏规则争得面红耳赤，声音响亮。
而陆言，总是安静地待在不远处。有时捧着一本厚厚的、远超他年龄的科普画册（多半是陆振华带回来的），看得入神；有时只是静静地坐在树根凸起的部位，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片心形的银杏叶，或是用树枝在松软的泥土上画着些旁人看不懂的复杂线条。他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总是不自觉地落在那抹鲜亮跳动的身影上。
她跑得太快，脚下被树根绊得一个趔趄，他的身体会先于意识猛地绷紧，微微前倾，仿佛随时准备冲出去。
她被飞来的皮球不轻不重地砸中额头，揉着发红的皮肤瘪嘴时，他会默默走过去，摊开手心，里面是一颗早就剥好了糖纸的水果糖——是苏晚晴最喜欢的橘子味。
她练琴练得心烦意乱，把琴谱扔开，气鼓鼓地坐到一边生闷气，他会不动声色地走过去，蹲下身，一页一页捡起散落的乐谱，仔细地抚平每一道卷起的边角，再按照练习的页码顺序，轻轻放回琴架上，不发一言。
玩得满头大汗回来，他总是那个适时递上温水杯的人。她不小心打翻了颜料，手忙脚乱时，干净的纸巾会第一时间出现在她眼前。她的书包太重，他总会很自然地伸手接过去，背在自己肩上，哪怕他自己的书包也不轻。
陆言像一道沉默的影子，一道专属于苏晚晴的影子。他的守护安静得如同银杏叶飘落，细微到常常被苏晚晴大大咧咧的喧闹彻底掩盖。她早己习惯了他在身边，习惯了他递过来的水杯、纸巾、糖果，习惯了他帮她拎起书包、捡起散落的物品。这种习惯深入骨髓，成了生活里像呼吸一样自然的存在。她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份无声的陪伴，向他分享所有的快乐和一点点烦恼，却从未费心去探究那安静眼眸深处，是否藏着与她眼中全然不同的风景。
日子在老银杏树的年轮里悄然流转。当金黄的树叶又一次铺满小径，踩上去发出清脆的“沙沙”声时，两个孩子背上了更大的书包，手拉着手（更多时候是苏晚晴主动拽着陆言），走向巷子口的小学。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苏晚晴蹦蹦跳跳地说着新学校的新鲜事，声音清脆响亮，像一串叮咚作响的风铃。陆言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目光落在她兴奋挥舞的手上，或是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发梢。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步伐稳稳地跟着她的节奏。
苏家院里的老银杏树静静伫立，浓密的枝叶在风中轻摇，沙沙作响，仿佛在为这青梅竹马的序章，轻轻吟唱。它知道，有些故事，才刚刚埋下种子，在静默的守护和懵懂的习惯中，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而此刻的苏晚晴，正沉浸在无忧无虑的童年里，全然不知，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早己将她视作了世界的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