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道,沧州府,临江县。
此地自古便是鱼米之乡,风景秀丽。一条洛神河穿城而过,两岸垂柳依依,民居白墙黛瓦,本该是一派祥和安宁的水乡景象。
然而,当李长庚和阿福骑着马,踏入临江县地界时,所感受到的,却是一股挥之不去的压抑与死寂。
田地里,本该是忙碌的农人,此刻却大多荒芜,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在田间劳作,脸上都带着一种麻木而畏惧的神情。
街道上,行人稀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即便是在白天,也显得冷冷清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河水腐败的腥臭味,混合着焚烧劣质香烛的烟火气,闻之令人作呕。
整个县城,都笼罩在一片巨大的阴影之下。
“师父,这里……好奇怪啊。”阿福牵着马,小声地对李长庚说,“感觉每个人都像是丢了魂一样。”
“魂,被所谓的‘河神’,勾走了。”李长庚的目光,扫过那些紧闭的门扉,他能感觉到,每一座宅子的后面,都藏着恐惧、悲伤,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扭曲的虔诚。
两人寻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栈住下。客栈老板是个愁眉苦脸的中年人,看到有外地客商前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化为一种怜悯和告诫。
“二位客官,是来做生意的?”老板一边擦着桌子,一边试探着问道。
“算是吧。”李长庚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店家,向你打听个事。听说,咱们这临江县,最近不太平?”
老板的脸色瞬间一变,他警惕地看了看西周,压低了声音:“客官,你们是外地人,不知道这里的厉害。我劝你们,生意做完了,赶紧走,千万别在河边多待,更别去招惹……河神庙里的人。”
“哦?那河神庙,真有那么灵验?”李长庚故作好奇地问。
老板的脸上,露出了极其复杂的表情,既有恐惧,又有几分敬畏:“灵!怎么不灵!自从献祭了三位新娘后,咱们这河水,说退就退,说清就清。那大祭司,更是活神仙,能呼风唤雨,引动天雷……”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像是在说什么秘密:“听说……前几天,第西位新娘,也己经选出来了。是城东张屠户家的女儿,叫小翠。唉,多好的一个姑娘啊,才十五岁……可惜了,可惜了。”
“张屠户就没反抗?”阿福忍不住问道。
“反抗?怎么反抗?”老板苦笑一声,“前面那两家的下场,谁没看见?这张屠户,就这么一个女儿,平日里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可闺女被选上后,他连个屁都不敢放,第二天就主动把女儿送到了河神庙里,说是……为全县百姓祈福,是她女儿的荣幸。你们说,这不是疯了吗?”
李长庚静静地听着,手指在茶杯的边缘,轻轻地摩挲。
他知道,这张屠户,恐怕是解开此案的第一个突破口。
“店家,那河神庙,在何处?”
“就在城南的洛神渡口。”老板指了个方向,“那里现在是禁地,除了大祭司和他手下的‘神使’,谁也不准靠近。你们可千万别去啊!”
李长庚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
入夜,李长庚并没有休息。他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夜行衣,对阿福道:“你在客栈等我,我出去一趟。”
“师父,您要去河神庙?”阿福担忧道。
“不。”李长庚摇了摇头,“我去渡口。不是河神庙所在的那个渡口,而是一个会哭泣的渡口。”
阿福听得一头雾水。
李长庚没有解释,他的身形一闪,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他要去见的,不是神,而是人。
是那个白天里“大义凛然”,夜晚却最有可能独自舔舐伤口的人——张屠户。
张屠户的家,在城东一个嘈杂的集市里。白天这里人声鼎沸,到了晚上,却寂静无声。李长庚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张屠户家的屋顶上。
院子里,没有点灯。
但李长庚,却清晰地“听”到了一阵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般的呜咽声。
那声音,来自猪圈。
李长庚的身影,如同一片落叶,悄然飘落到猪圈的阴影里。
他看到,一个身材魁梧,满身肌肉的壮汉,正跪在肮脏的猪圈地上,他的面前,没有牌位,只有一把磨得锃亮的,沾满了猪血的屠刀。
壮汉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他用那双杀猪宰羊从不眨眼的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混着地上的污泥,滚落下来。
他不敢在家里哭,怕被人听见,说他对“河神”不敬。
他不敢在妻儿面前哭,怕他们跟着崩溃。
他只能躲到这个最肮脏,最不会有人来的地方,对着自己赖以为生的屠刀,发泄着心中那滔天的悲痛与无力。
这,就是一个父亲,最绝望的哀鸣。
李长庚没有立刻现身,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能感觉到,张屠户的身上,除了悲伤,还缠绕着一股极其浓烈的杀气。
那杀气,不是对他女儿的,也不是对河神的。
而是对他自己。
他在憎恨自己的懦弱,在憎恨自己亲手将女儿送入了虎口。
良久,张屠户的哭声渐歇。他拿起那把屠刀,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狠狠地,朝着自己的大腿,扎了下去!
“噗嗤!”
鲜血瞬间涌出。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用这种方式,来惩罚自己。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用刀扎自己,是杀不死‘河神’的。”
张屠户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他看到,一个身穿黑衣,戴着斗笠的神秘人,不知何时,己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你是谁?!”张屠户眼中充满了警惕和凶狠,他握紧了手中的屠刀。
“我是谁不重要。”李长庚缓缓走上前,他的目光,落在了张屠户那条流血的腿上,“重要的是,我能帮你,把你的女儿,从河神庙里,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张屠户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看着眼前这个神秘人,眼中充满了怀疑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你……你在胡说什么?”他声音沙哑地说道,“我女儿是去侍奉河神,是她的福气……”
“福气?”李长庚冷笑一声,“是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沉入河底的福气吗?”
他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针,刺入张屠户的内心:
“你每天晚上,是不是都会梦到,你女儿哭着问你,爹,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你每次拿起屠刀,是不是都想冲到河神庙,跟那些畜生拼个你死我活,但一想到你家里的老婆孩子,就又退缩了?”
“你白天笑脸迎人,说为女儿感到骄傲。可你心里的苦,你流的血,又有谁知道?”
张屠户的心理防线,在李长庚这番话下,彻底崩溃了。
他手中的屠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这个杀猪半生,铁塔般的汉子,再也支撑不住,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我没用……我不是人……我亲手把我女儿送进了火坑啊……”
李长庚静静地看着他,等到他情绪稍稍平复。
“现在,告诉我。”李长庚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女儿被送去河神庙时,身上,可有带什么特别的东西?”
“一件,只有你和她才知道的,贴身之物。”
张屠户抬起布满泪痕的脸,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
“有!”他激动地说道,“我……我在送她走的前一晚,偷偷地,将一块我祖上传下来的‘护身骨’,缝进了她贴身小袄的夹层里!”
“那是一小块我曾祖父的指骨,磨成的骨牌。我们家代代相传,说能辟邪,能保平安!”
李长庚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指骨!
又是指骨!
这,就是他需要的“引子”!
一个能让他,在不进入河神庙的情况下,就能精准“看”到那个女孩的“命相骨”的引子!
“很好。”李长庚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现在,你回家,包扎好伤口,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七日之内,我会让你的女儿,平安回家。”
“而那个所谓的‘河神’……”
李长庚的眼中,杀机一闪。
“我会让他,亲自尝一尝,被沉入河底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