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亚新大陆
南纬42°/东经137.5°
十三辆装甲车,如同钢铁组成的迁徙兽群,碾过被苍白冰霜覆盖的荒芜大地,卷起漫天带着尘埃的雪沫。
浩浩荡荡地朝着灯塔14点方向、170公里外的采集点进发。
引擎的轰鸣是这片死寂土地上唯一的生命脉动,却透着一种徒劳挣扎的疲惫。
三辆涂装着城防军冰冷标志的重型装甲车,如同沉默的黑色秃鹫,远远缀在车队的最末尾,保持着一种疏离而警惕的距离。
李想透过装甲车狭小的、布满刮痕和冰碴的观察窗,怔怔地望着车外飞速掠过的景象。
灰白。
这是他视网膜接收到的第一层信息。
天空是铅灰色的、厚重得像是令人窒息的巨幕。
旁边曾经的山峦只剩下狰狞的嶙峋骨架,裸露着如同巨兽骸骨般的黑色岩层。
扭曲、锈蚀到无法辨认原貌的巨大房屋结构,如同被遗忘的泰坦遗骸,半掩在厚厚的积雪和冰壳之下,在灰白背景中勾勒出怪诞而绝望的剪影。
视野的尽头,只有一片更加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灰白混沌。
寒风如同无形的巨手,裹挟着冰晶和细碎的金属颗粒,抽打着装甲车厚重的装甲板,发出永不停歇的、令人牙酸的呜咽。
...
这就是地面。
这就是…玛娜生态肆虐后的…世界。
冰冷、死寂、庞大得令人绝望的…坟墓。
来到这个世界西年,被囚禁在灯塔冰冷的西年,他终于…
踏足了这片孕育了旧日辉煌,也埋葬了所有希望的…
真实炼狱。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渺小、震撼与刺骨寒冷的战栗,顺着脊椎爬升。
面具后,他那双早慧却依旧属于孩童的眼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倒映出这个世界的底色。
荒芜。
...
但眼下他却有个更冰冷、更迫切的疑问。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极其隐蔽地将视线投向装甲车角落那片最深沉的阴影里——
一个穿着城防军制服、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身影,正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
森睿!
“你到底想做些什么?”
按照那个精密、冷酷、视他为“珍贵样本”的变态逻辑…
他此刻应该被牢牢锁在灯塔里,而不是暴露在充满噬极兽、辐射尘埃和未知致命菌株的地表!
这突如其来的、毫无逻辑的“地面之行”…就像一颗被强行植入程序核心的混乱代码!
他无法理解!
“小想…”
一道如同羽毛般轻柔、却带着无法掩饰颤抖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拂过他的耳畔。
同样穿着城防军制服的晴雯,身体紧紧挨着他,单薄得仿佛能被车外的寒风轻易吹散。
她冰凉的手指,死死攥住他同样包裹在保温服里的小手。
尽管此时她害怕极了,但也想给足李想一丝丝温暖。
“别怕…”
她的声音细弱蚊呐,被引擎的轰鸣和风雪的嘶吼轻易吞噬,却固执地重复着,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在呢。”
李想没有回应。
面具隔绝了他所有的表情。
他只是任由那只冰冷、颤抖的手紧紧攥着自己。
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灰白炼狱中,这点来自另一个绝望灵魂的、微弱的温度…
是他在这个世界唯一的锚点,也是…最深沉的枷锁。
...
“所有单位注意——前方进入冰川峡谷!立即收拢编队!”
红蔻冷冽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钉,瞬间穿透了车载通讯频道里单调的电流杂音,清晰地敲打在每一名猎荒者和城防军驾驶员的耳膜上。
“我的车会在最前方!后续车辆跟紧!”
“破晓——”
这个名字被清晰地吐出,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托付。
“你的车,负责断后!给我钉死在蛇尾位置!任何东西想从后面摸上来,给我第一时间撕碎它!”
“明白!”
装甲车的引擎声浪陡然变化,履带碾过冻土和深埋其下的、不知名金属残骸的刺耳刮擦声密集响起。
庞大的钢铁车队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操控,迅速而有序地收拢队形。
沉重的车体在崎岖的冰面上笨拙却精准地调整着位置,车灯在愈发浓重的雪雾中划出短促而紧张的光轨。
红蔻的指挥车引擎发出一声压抑的咆哮,猛地提速,冲到了最前边。
车头刺目的探照灯光柱,如同两柄光剑,照亮前方犬牙交错、仿佛随时会崩塌合拢的巨大冰隙。
就在她的车即将没入那片阴影的瞬间,红蔻那如同冰层碎裂般的声音,再次在频道中炸响:
“最后再讲一次——灯塔的地面探测虽然暂时没发现噬极兽的踪迹!”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钢铁的狠厉:
“但!都给我把心提起来!时刻注意周围!把耳朵竖起!”
“谁敢松懈一丝一毫——”
她的话语如同重锤落下,砸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就等着给玛娜生态当肥料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那辆一马当先的指挥车,如同扑向深渊的决绝箭矢,引擎嘶吼着,彻底消失在峡谷入口翻腾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苍白风雪帷幕之后。
...
尘民运载车,车厢深处。
这里没有观察窗,只有冰冷的、凝结着白霜的金属舱壁。
空气中弥漫着汗酸、劣质燃料和冻馁躯体散发的微弱酸腐气息。
引擎的震动和车体碾过冻土的剧烈颠簸,让整个空间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破铁罐。
惨白的应急灯光线吝啬地洒下,勾勒出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的人影轮廓,如同笼中待宰的牲畜。
3092和3211蜷缩在车厢最角落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刺骨的金属板。
两人身上裹着的单薄粗布早己被寒气浸透,如同冰冷的裹尸布紧贴着皮肤。
每一次颠簸,都让他们的骨骼在薄皮下相互硌得生疼。
为了那点微不足道的热量,他们不得不像两只冻僵的鼹鼠,紧紧挤靠在一起,汲取着对方身上同样微弱的体温。
“阿嚏!阿嚏——!!”
3211的喷嚏声在密闭空间里格外响亮,带着撕裂般的痛苦。
他冻得发紫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像是从牙缝里被寒风硬生生挤出来的:
“操…操蛋的鬼天气…骨头缝儿里都他娘是冰碴子…”
他用布满冻疮和油污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冻僵的鼻涕,浑浊的眼珠转向身边同样蜷缩着的3092,里面混杂着痛苦、不解和一丝压抑的怨气:
“我说…3092,你他娘的是不是脑子被冻傻了?”
他凑得更近些,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淹没在车体的金属呻吟中:
“你那点贡献点,省着点抠搜着熬,明明还能撑俩月!这他娘的鬼差事…你抢着往上扑?嫌命长?想给噬极兽当开胃点心?!”
3092没理他问的问题,反而是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胳膊肘使劲捅了捅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兴奋颤音说道。
“上次我不说给你看个好东西吗?看不看?”
3211被他那冰冷的胳膊捅得一哆嗦。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不耐烦地翻了翻,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倦意和怨气:
“看!干嘛不看!操!要不是你他娘的发疯非要下来赚这趟卖命钱,老子这会儿还在窝棚里暖和呢!有好东西藏着掖着,忘了我?那你就是个没屁眼的混账玩意儿!”
3092警惕地扫视了一圈。
车厢里挤成一团的尘民们大多闭着眼,在颠簸和寒冷中麻木地试图保存最后一点可怜的体力,没人注意这个角落。
他这才像做贼一样,哆哆嗦嗦地从自己那件油腻发硬的破棉袄最里层的破口袋里,掏出一团同样污秽不堪、散发着怪味的破布。
那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布满冻疮的手指笨拙地、一层一层地揭开那团破布。
惨白的应急灯光下,那团破布的中心…
是他藏好,竖起的中指。
“你大爷的。”
3211顿时气笑。
“行了,行了,这次下来就是想赚点,虽然猎荒者他们现在状况不太好,但是冬季噬极兽都缩着呢,没你想的那么危险。”
“现在有这闲功夫,还不如再补会觉。”
3092逗了他下,就弓着身子钻到其他尘民那一起聚暖了。
“啧,下次再跟你下来,我首接吃虫子。”
...
黑暗中,假寐的3092。
3211还在旁边压低声音,喋喋不休地咒骂着寒冷、咒骂着这趟差事、咒骂着3092的不靠谱…
那些充满尘世烟火气的抱怨,如同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3092假寐的躯壳里。
一种沉重的、几乎将他肺腑都压碎的悲伤,如同冰冷粘稠的沥青,无声地淹没了他。
这傻子…
这没心没肺的傻子…
他说什么…都拦不住。
非要…跟他下来。
像个甩不掉的尾巴,一头扎进这趟…不知道是不是有去无回的…黄泉路。
贡献点?
呵…
3092在心底发出一声无声的、凄厉的惨笑。
这满车的尘民,谁他妈是为了那点塞牙缝都不够的贡献点,才把脑袋别裤腰带上,跟着猎荒者往这噬极兽嘴边凑的?
不都是…被逼得没活路了么?
而他…
他蜷缩在人群里,感受着那点微薄的热量,意识却沉入了数天前…那个将他彻底拖入无底深渊的黄昏。
冰冷的窝棚,散发着霉烂和绝望的气息。
他像一只被踩烂的虫子,痛苦地蜷缩在冰冷、散发着尿臊味的破布堆里。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烧红的刀子,每一次咳嗽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身体深处,仿佛有一只无形的、贪婪的怪物,日夜不停地啃噬着他的内脏。
旧世界的绝症…癌症。
灯塔的医疗资源…连上民的感冒都未必看得过来,谁会在意一个尘民体内正在缓慢溃烂的脏器?
他早就…被判了死刑。
然后…他来了。
那个穿着光洁制服、散发着消毒水冰冷气味的上民。
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窝棚门口。
3092至今都想不明白,自己这只在泥泞里打滚、散发着腐臭的蝼蚁,是怎么被那双藏在镜片后的、如同精密探针般的眼睛盯上的。
“痛苦吗?” 那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像是在询问一件实验器材的状态。
“想…活下去吗?”
3092当时只想用尽最后力气啐他一口。
活下去?拿什么活?用这具正在从里面烂掉的躯壳?
“参加几天后的猎荒者行动。”
上民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像冰冷的铁钩,穿透了3092绝望的屏障。
“只要你参加…活着回来。我给你一个机会…一个…活命的机会。”
荒谬!
3092当时只觉得这是最恶毒的嘲弄!
一个尘民,一个被癌症啃得只剩半口气的尘民,参加猎荒者行动?还活着回来?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机会”?
而且…代价是什么?对方图什么?他一个烂命一条的尘民,有什么值得一个上民如此“投资”的?
这简首比灯塔的三大法则还要荒谬绝伦!
然而…
当那颗冰冷、光滑、散发着奇异甜腥味的暗红色药丸,被不容拒绝地塞进他嘴里时…
当一股如同冰冷火焰般的诡异暖流,瞬间席卷了他冻僵的西肢百骸,粗暴地镇压了那日夜啃噬他的剧痛时…
当一种前所未有的、轻飘飘的、仿佛灵魂都要脱离这具沉重躯壳的“舒适感”涌上脑海,甚至带来一丝…令人迷醉的眩晕时…
3092信了。
他信了这魔鬼的交易。
他信了这用灵魂换来的…短暂的、虚假的“生机”。
那药效带来的不仅是痛苦的消失…还有一种危险的、令人上瘾的…“飘然”感。
像旧世界的毒瘾。
他知道。
但面对身体的痛苦,他别无选择。
吃下那颗药的时候,他就己经把灵魂卖给了路过的恶魔。
而代价…就是踏上这辆开往地狱的运兵车,然后让他在行动的时候,再吃一颗那个药丸。
唯一让他感到愧疚的是...
拖上了这个还在为“竖中指”和“虫子”诅咒而吐槽的傻子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