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朱公公站在殿外,手里捧着新沏的君山银针,眼角微微弯着,连眼尾的细纹都舒展了几分。
近来的早朝,大臣们都察觉到了异样。
往日里,皇帝批阅奏折时眉宇间总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意,朱笔落下时,群臣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可这几日,帝王眉梢的冷意竟淡了几分,甚至在某位老臣颤巍巍递上冗长的折子时,破天荒地只批了“再议”二字,而非往日的“废话连篇”。
朱公公是最先发现这变化的人。
尤其是那一夜之后。
时寻葵踮着脚,指尖在藏书阁的书架上层摸索,眉头微蹙。
“奇怪……”她喃喃自语,“昨日明明还在这儿的……”
《南疆草木志》,她前一日才翻到一半的书,今日竟不翼而飞。
藏书阁的宫人垂首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首到她回头询问,才低声道:“姑娘,那本书……今早被朱公公取走了。”
时寻葵一怔:“……又是朱公公?”
这己是第三回了。
第一日,她想看的《山海经异闻录》莫名消失,第二日出现在御书房的案几上;第二日,她翻了一半的《西域药石考》也从藏书阁“不翼而飞”,结果隔日就被摆在御书房她常坐的矮榻旁。
今日,连《南疆草木志》也遭了“毒手”。
她抿了抿唇,终于忍不住,提着裙摆首奔御书房。
殿门推开时,皇帝正执笔批折,朱公公侍立一旁,手里捧着的赫然是那本《南疆草木志》。
时寻葵脚步一顿。
朱公公见她来了,笑眯眯地将书放在矮榻旁的小几上,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临走时还不忘贴心地将殿门掩上。
皇帝头也未抬,朱笔在纸上划过一道凌厉的弧:“藏书阁没找到你想看的书?”
她盯着他淡然的侧脸,忽然福至心灵:“……陛下早就知道?”
皇帝笔锋未停,唇角却微微扬起:“那来御书房看吧。”
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时寻葵张了张口,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竟找不到理由拒绝。
于是,她的日常从钓鱼、逛皇宫,正式变成了御书房伴驾。
阳光斜斜地穿过雕花窗棂,落在书页上,映出一行行墨迹。
时寻葵捧着新的一本游记,眉头微蹙,嘴唇无声地张合,像是在与书中人物争辩什么。
皇帝执笔批阅奏折的间隙,抬眸瞥了她一眼。
“在说什么?”他问。
时寻葵一惊,下意识合上书:“……没什么。”
皇帝笔锋未停,却道:“朕问第二遍了。”
言外之意,别想糊弄过去。
时寻葵抿了抿唇,终于道:“这游记里的男主……很不合理。”
“哦?”
“他明明是个过路的商贾,却莫名其妙被卷进当地世族的争斗,还差点丢了性命。”她指着书页,语气不满,“若真遇到这种事,常人早该跑了,谁还会往里掺和?”
皇帝闻言,唇角微扬,搁下朱笔:“你觉得不合理?”
“当然不合理。”
“可朕觉得,很合理。”
时寻葵一愣。
皇帝指尖轻点案几,声音低沉:“因为他不是‘被卷进去’,而是从一开始,就被算计了。”
“算计?”
“世家之争,从来不是明刀明枪。”皇帝眸光微冷,“若你是当地世族,想除掉对手,但又不愿脏了自己的手,你会怎么做?”
时寻葵思索片刻,忽然睁大眼:“……找个外人当替罪羊?”
“不错。”皇帝颔首,“商贾路过,看似偶然,实则是有人故意引他入局。他若死了,凶手是外乡匪徒,他若活着,便是挑起争端的祸首。”
时寻葵倒吸一口凉气:“这也太……”
“阴险?”皇帝轻笑,“这只是世家制衡的皮毛。”
他随手抽出一张舆图,铺在案上,指尖划过几处关隘:“比如这里,北境三州的军粮调度,表面由崔氏负责,实则暗中被郑氏把控。崔氏若想夺回,就得先让郑氏犯错——”
“所以他们故意拖延粮草,逼边军生乱?”时寻葵恍然大悟。
“不止。”皇帝眸光锐利,“他们还会嫁祸给负责押运的小吏,再借朝廷之手除掉异己。”
时寻葵听得入神,连手中的游记都忘了放下。
皇帝见状,语气微缓:“战场亦是如此。你以为的冲锋陷阵,背后可能是十几种算计。”
他随手拈起几枚棋子,在舆图上排布:“若你是主帅,敌军佯败诱你深入,你当如何?”
时寻葵盯着棋盘,迟疑道:“……先探虚实?”
“探不了呢?”
“那就……固守?”
皇帝摇头,突然将一枚黑子推入“敌阵”:“派死士烧他们的粮草。”
“啊?”
“佯败之军,必藏精锐。但再精的兵,没饭吃也得乱。”他指尖一敲棋盘,“等他们自乱阵脚,再一击必杀。”
时寻葵怔怔望着他,忽然觉得眼前的帝王与平日判若两人。
杀伐果决,运筹帷幄,连眸光都带着锋利的寒意。
她无意识地攥紧了游记,小声道:“……陛下也是这样算计世家的吗?”
皇帝动作一顿,抬眸看她,忽然笑了:“朕用得着算计?”
他指尖点了点舆图上帝都的位置,语气淡然:
“朕是执棋人。”
皇帝指尖轻叩棋盘,抬眸看向对面若有所思的时寻葵:“有趣吗?”
时寻葵下意识点头,指尖还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黑玉棋子。方才那场推演中,这枚棋子扮演了奇袭粮草的死士,此刻触手生温,仿佛还残留着皇帝指尖的温度。
“想学吗?”皇帝的声音很轻,却让时寻葵蓦地回神。
她摇头,摇得很快,鬓边的碎发都跟着晃了晃:“若是京城世家的秘密……”
她抿了抿唇,“我怕知道了会死得更快。”
皇帝忽然轻笑一声,修长的手指将一枚白子“嗒”地按在舆图某处:“你这次什么都不知道,不还是受伤了?”
棋子落下的位置,赫然标着杏林堂。
时寻葵呼吸一滞。
“有些事,”皇帝抬眸,目光如刃,“不是你不知道,就不会受到伤害。”
时寻葵盯着杏林堂那个墨点,忽然想起那日飞溅的鲜血,暗器破空的尖啸,还有自己倒在血泊中时,看到的那双染血的官靴。
“而且,”皇帝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学了这些,上了战场也能用到。”
“战场?”时寻葵猛地抬头,“我能要上战场?”
皇帝不置可否,只是将一枚红玉棋子推到她面前:“你不是想跟着女将营去吗?”
时寻葵盯着那枚红玉棋子看了许久,忽然轻声问:“那……有老师吗?”
皇帝执棋的手一顿,抬眼看她,唇角微扬:“你觉得呢?”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时寻葵耳尖一热,慌忙低头假装整理书页:“……陛下日理万机,哪有空教我。”
“每日申时,朕批完奏折,可教你半个时辰。”他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先从《九地篇》开始。”
“《九地篇》?”
“《孙子兵法》。”皇帝指尖点了点她手中的游记,“比这个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