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身之梧桐”几个字,像带着温度的火种,落进了宝钗冰冷决绝的心底。城西那座三进小院的地契草图,被“枕书生”巧妙地藏在冷香丸瓶子里递进来,成了她手中一张沉甸甸的底牌,也是指向真正自由的坐标。然而,这自由之路,布满荆棘。凤姐的暗箭不仅没有停歇,反而变本加厉。
铺子那边,刚谈妥的一笔大单子,货都备齐了,对方掌柜却突然变卦,宁可赔定金也不要了!一打听,原来是凤姐娘家兄弟的铺子放出了风声,谁敢跟“蘅芜”字号做生意,就是跟王家过不去!田庄新引的粮种,好不容易在宝钗亲自盯着下补种下去,没几天就被人在夜里恶意踩踏毁了一大片!蘅芜苑这边更是“热闹”,不是窗户纸半夜被石子打破,就是晾晒的衣裳莫名被泼了脏水……手段卑劣,却像癞蛤蟆爬脚面,不咬人膈应人!
宝钗对此心知肚明,也恨得牙痒。但她没有冲动。反击需要时机,更需要一击必中的力量。她一边动用“枕书生”的关系网,悄悄寻找新的、不怕王家威胁的商路;一边让莺儿加强了蘅芜苑的守夜,尤其是书房附近。她的大部分精力,依旧扑在稳住现有产业上,像一头沉默而坚韧的母狮,守护着自己的领地。
金锁,那个被刮花、被遗弃在妆匣角落的象征物,成了她眼中最刺眼的存在。每一次瞥见,都像在提醒她那段被当作筹码、被“完美”枷锁束缚的屈辱过往。熔掉它的念头,像野草一样在她心底疯长。
契机,来得猝不及防,却又带着一丝宿命般的意味。
这天下午,宝钗带着莺儿从铺子查账回来,刚走到蘅芜苑附近幽静的竹林小径,就听见假山石后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声音嘶哑绝望,是个年轻男子。
宝钗脚步一顿,示意莺儿噤声。她绕到假山侧面,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首裰、身形单薄的年轻书生,正背对着她们,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手里死死攥着一团揉皱的纸,对着冰冷的山石,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看那首裰的样式,像是依附贾府门下的寒门学子。
宝钗认得他。柳文渊,一个颇有才名、却家境贫寒的秀才,是贾政颇为看重的门生之一。今年春闱,他是最有希望高中的几人之一。
“柳公子?”宝钗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柳文渊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转过身!脸上涕泪横流,满是绝望和愤懑。他看清是宝钗,慌忙用袖子擦脸,想行礼,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手里那团纸攥得更紧了。
“公子何事如此伤怀?”宝钗走近几步,目光落在他紧握的手上,“可是科考之事?”
“宝…宝姑娘…”柳文渊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再也抑制不住,将手中那团皱巴巴的纸猛地展开,几乎是塞到宝钗眼前,悲愤道:“完了…全完了!十年寒窗…悬梁刺股…全都毁了啊!”
宝钗接过那张几乎被泪水浸透的纸。上面是誊写得工工整整的策论题目和答卷。她快速扫过,柳文渊的文采斐然,见解独到,堪称上品。但吸引她目光的,是答卷末尾,用朱砂批注的几个刺眼大字:“文风浮夸,立意偏颇,落第!”
落第?以柳文渊的才学和贾政的看重,这几乎不可能!除非……
“我…我不服!”柳文渊眼睛赤红,指着答卷上一处,“宝姑娘您看!这道‘论河工疏浚与民力休养’,我引经据典,提出‘分段疏浚,以工代赈,民不困而河患除’,条理分明!可…可那考官…那考官……”他气得浑身发抖,猛地又从怀里掏出一张更小、更皱的纸条,上面字迹潦草,像是匆忙写就:“…柳兄,事泄!今科主考张侍郎与王…有旧…弟愧甚…”
“王?”宝钗眼神骤然锐利如刀!王家?凤姐的娘家?!她瞬间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柳文渊是贾政看重的门生,若他高中,自然更亲近贾政一系,对依附王家的势力不利!所以,他们竟敢在科考上动手脚!篡改关节暗号,生生断送了一个寒门士子的前程!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对这不公世道的深恶痛绝,瞬间席卷了宝钗!她看着眼前绝望崩溃的柳文渊,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被无形枷锁困住的自己!只不过困住她的,是“金玉良缘”,是“淑女规范”;困住柳文渊的,是这腐朽黑暗的科场规则,是权贵的只手遮天!
“柳公子,”宝钗的声音异常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纸条,还有这份答卷,可否借我一观?”
柳文渊一愣,茫然地看着宝钗:“宝姑娘…您…?”
“公子信我么?”宝钗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信我,就暂时忍耐。真相,终有大白之日!”
柳文渊看着宝钗眼中那沉静而强大的光芒,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重重点头,将答卷和那张小纸条,郑重地交给了宝钗。
握着这两份沉甸甸的“罪证”,宝钗的心跳得飞快。这不仅仅是一个学子的冤屈,这更是一个契机!一个能让她彻底摆脱“金玉良缘”阴影、甚至撼动凤姐背后势力的契机!但在此之前,她需要先解决自己身上那最刺眼的枷锁!
回到蘅芜苑书房,宝钗将柳文渊的答卷和纸条小心收好。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妆匣里那枚冰冷的金锁上。烛光下,被刮花的锁面像一张扭曲嘲讽的脸。
时机到了。
“莺儿。”宝钗的声音带着一种决绝的平静,“去厨房,悄悄拿一个小坩埚,再弄些上好的银霜炭来。要快,别让人看见。”
莺儿愣了一下,看到姑娘的目光落在金锁上,瞬间明白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惊惧,随即化为坚定的支持:“是,姑娘!”她转身快步离去,动作轻得像猫。
书房里只剩下宝钗一人。她拿起金锁,冰冷的触感依旧。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棂。夜空中,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清辉洒满庭院,也照亮了她沉静而坚毅的侧脸。月光下,金锁上“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个字,显得格外刺眼虚伪。
“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她低声重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讥诮,“不过是锁住女子一生的镣铐罢了。”
脚步声传来,莺儿抱着一个小巧的、厚实的陶土坩埚和一袋子银霜炭,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警惕地关好门窗。
宝钗接过东西,没有丝毫犹豫。她在书房中央清理出一块空地,将银霜炭倒入一个小巧的铜盆里。莺儿机警地守在门口望风。
火折子亮起幽蓝的火苗,凑近炭堆。“噗”的一声轻响,银霜炭被点燃,迅速燃烧起来,释放出炽热的高温,淡蓝色的火焰无声跳跃,将书房映照得忽明忽暗。热浪扑面而来。
宝钗拿起那枚金锁,最后看了一眼。冰冷的黄金在烛火和炭火的映照下,反射着妖异的光芒。她眼中再无留恋,只有冰冷的决绝。她将金锁,毫不犹豫地投入了那跳跃着蓝色火焰的坩埚中!
“滋啦——!”
金锁落入滚烫的坩埚,瞬间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嘶鸣!像是黄金发出的最后哀嚎!坚硬的黄金在恐怖的高温下,开始扭曲、变形,那刻着虚伪誓言的表面如同融化的蜡油般塌陷下去!“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个字,在火焰中痛苦地挣扎、扭曲,最终彻底模糊、溶解!
宝钗站在炭盆旁,热浪烤得她脸颊发烫,鬓角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角。但她一动不动,目光死死盯着坩埚中那团翻滚、融化的金色液体。火光映照着她沉静的容颜,那神情,庄严得如同在进行一场献祭,一场与过去彻底决裂的仪式!
黄金在高温下彻底屈服,化作一汪粘稠、滚烫、散发着刺目光芒的金液!宝钗用厚布裹住坩埚的边沿,双手稳稳地端起那盛满了滚烫金液的容器!她的动作沉稳有力,没有丝毫颤抖。她端着这团象征着毁灭与新生的熔金,一步步,走向书房门口。
“莺儿,开门。”
莺儿立刻打开房门。
宝钗端着那滚烫的坩埚,踏出书房门槛,走到蘅芜苑冰冷的青石阶前。夜风带着寒意吹拂着她的鬓发和衣袂,月光清冷地洒在她身上,与手中那团炽热的熔金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
她低头,看着脚下那几级象征着身份、也象征着束缚的青石台阶。然后,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锐利如刀,双臂猛地用力倾斜——
“哗——!!!”
滚烫的、如同岩浆般的金液,带着灼人的热浪和刺目的光芒,从坩埚口倾泻而下!狠狠浇在冰冷的青石台阶上!
“嗤嗤嗤——!!!”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剧烈声响骤然爆发!滚烫的黄金与冰冷的石头猛烈碰撞、交融!白烟伴随着刺鼻的金属焦糊味猛地腾起!金光西溅!无数细小的、滚烫的金珠如同愤怒的星辰般飞溅开来,落在石阶上、泥土里、草叶间!
那滚烫的金液在石阶上肆意流淌、蔓延、冷却、凝固!将“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这八个虚伪的字连同整个金锁的形体,彻底摧毁!在清冷的月光下,凝固成一片片形状扭曲丑陋、却又带着惊心动魄力量感的、暗金色的疤痕!牢牢地烙印在石阶之上!
如同将过去的枷锁、虚伪的承诺、强加的“完美”,彻底熔毁、烙印,踩在脚下!
宝钗站在阶前,手中空了的坩埚还散发着余热。她微微喘息着,额角全是汗水,但背脊挺得笔首如标枪!月光勾勒着她单薄却充满力量的身影。她低头,看着脚下那片凝固的、丑陋却象征着彻底解脱的暗金色疤痕,眼神中没有丝毫留恋,只有一种挣脱樊笼、浴火重生后的、冰冷而强大的平静!
就在这时,异象突生!
那些飞溅在石阶上、泥土里、草叶间的无数细碎金屑、金珠,在月光下突然齐齐闪烁起来!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唤醒!它们挣脱了地心引力,如同无数细小的、金色的萤火虫,轻盈地向上飘飞起来!
它们汇聚成一条细碎的金色光带,在清冷的月光中盘旋、飞舞!然后,如同受到某种召唤,这条璀璨的金色光带,猛地朝着书房窗边——隐身在芭蕉叶巨大阴影里的我——疾射而来!
无数细碎的金点,带着熔炉的余温和决绝的气息,无声无息地、争先恐后地没入我掌心的罗盘印记!
嗡——!!!
一股前所未有的、庞大而精纯的、如同月华般清凉却又带着熔炉炽热余温的力量,瞬间涌入我的灵体!罗盘印记爆发出璀璨夺目的银光!中心那点银光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旋转、膨胀!
一张边缘不规则、仿佛由最纯粹月光与黄金熔铸而成的书页碎片,在璀璨的银光中缓缓浮现!碎片上,一个由无数金粉勾勒而成的、复杂玄奥的罗盘符文清晰可见,闪烁着永恒不灭的光芒!
第一道“本真之光”——金锁的碎光,彻底凝聚!
我低头看着掌心这枚月光与熔金交织的书页碎片,感受着其中蕴含的挣脱枷锁、掌控命运的磅礴力量。再抬头看向阶前那个月光下的身影。
熔金毁锁,枷锁己碎!属于薛宝钗的旧时代,结束了!而新的风暴,正随着柳文渊那封血泪控诉的答卷,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