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书房里刮擦金锁的“嗤嗤”声,像刀子一样刻进了我的耳朵。细碎的金屑在烛光下飞舞,宝钗那冰冷决绝的眼神,还有她掂着银锭时露出的、带着掌控感的真实笑容……这一切都明白无误地宣告着:那个被“金玉良缘”捆着的、温婉完美的薛宝钗,死了。“蘅芜掌柜”薛宝钗,真真正正地站起来了!
这变化,像投入滚油里的水,在大观园里炸开了锅,也彻底烧沸了某些人的心。
“蘅芜掌柜”的名号,如今是实打实的金字招牌。铺子日进斗金,田庄丰收在望,连带着梨香院的下人走路都带风。贾琏那边的人见了宝钗,更是客气得近乎谄媚。工坊里那些工匠,再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提起宝钗,都是一口一个“掌柜”叫着,语气里是实实在在的敬畏。
“嘿,听说了吗?蘅芜掌柜昨儿个又盘下个小染坊!说是以后铺子里的料子自己染,又能省一大笔!”
“啧啧,这手腕!真真是点石成金!跟着这样的主子,才有奔头!”
“谁说不是呢!比那空壳子的‘金玉良缘’强百倍!”
这话,像淬毒的针,精准地扎进了某些人的肺管子。
怡红院里,宝玉的日子可不好过。王夫人像是憋着一股邪火无处发泄,全冲着他来了。晨昏定省,句句不离“上进”、“功名”,动辄拿宝钗的“能干”敲打他:“你看看你宝姐姐!一个姑娘家,都能把铺子庄子管得井井有条!你呢?整天就知道和那些戏子丫头们胡混!没出息的东西!” 宝玉听得烦不胜烦,又不敢顶嘴,只能躲到黛玉那里诉苦,愈发觉得宝钗“俗气”、“沾惹了铜臭”,离他心中那个“完美”的宝姐姐越来越远。
薛姨妈的日子更是水深火热。王夫人那冰冷的怨气,像无形的鞭子,抽得她坐立难安。她看着女儿越来越像个“女强人”,离那桩她心心念念的“金玉良缘”越来越远,急得嘴角都起了燎泡。更让她心惊肉跳的是,那枚象征着姻缘的金锁,自那晚被刮过后,宝钗就再也没戴过!就那么冷冷地躺在妆匣里,像个被遗弃的废物。
终于,薛姨妈坐不住了。这天午后,她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气势,闯进了蘅芜苑书房。
宝钗正在看染坊送来的第一批试染的布样,几种新调的靛蓝色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手指抚过布面,神情专注。薛姨妈进来,她只抬眼淡淡叫了声“母亲”,便又低下头去。
“宝钗!”薛姨妈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焦躁和哭腔,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绣墩上,“你…你还管这些劳什子做什么!”她一把夺过宝钗手中的布样,胡乱丢在桌上,“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整天跟铺子、庄子、银子打交道!抛头露面!哪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体统!”
宝钗眉头微蹙,但没动怒,只是平静地将被母亲丢乱的布样重新整理好:“母亲,女儿管这些,是为了生计,也是为了府里开源节流。有何不妥?”
“不妥?大大的不妥!”薛姨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音,“我的儿啊!你糊涂啊!你是薛家的大小姐!将来是要嫁进国公府,做宝二奶奶的!你的体面尊贵,靠的是‘金玉良缘’!靠的是你姨妈、靠的是老太太的看重!不是靠这些阿堵物!你如今这般…这般像个商贾妇人似的操持贱业,让你姨妈怎么想?让老太太怎么想?让宝玉…让宝玉怎么看?!”
提到“宝玉”和“金玉良缘”,薛姨妈的声音充满了绝望:“你如今这般强硬,半点女儿家的柔顺都没有,宝玉他…他都被你吓着了!前儿还跟你姨妈抱怨,说你俗了!远了!我的儿啊!你再这样下去,这门天赐的姻缘,就要毁在你手里了!”她说着,掏出帕子,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宝钗静静地听着母亲的哭诉,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等薛姨妈的哭声稍歇,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清晰、冷硬:
“母亲,您说我的体面尊贵,靠‘金玉良缘’?”
她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打开那个装着银钱的紫檀木匣子——里面白花花的银锭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安的、沉甸甸的光芒。
“您看看这些。”她指着匣子里的银子,“这是女儿凭自己双手和头脑挣来的。它能让我衣食无忧,能让我在这府里说话有底气,能让我想添置什么就添置什么,不必看人脸色,不必伸手去求!”
她的目光转向妆台上那个被冷落的金锁,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锐利:
“再看看这个。‘金玉良缘’?它除了像块沉甸甸的石头挂在女儿脖子上,提醒女儿是待价而沽的货物,是维系两家关系的筹码,它还给过女儿什么?体面?尊贵?还是宝玉的真心?”
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宝玉的心思,您难道真看不明白?他的心在潇湘馆,在那些诗词歌赋、风花雪月里!何曾真正看过女儿一眼?又何曾在意过这‘金玉’?这所谓的‘良缘’,不过是个空壳子!一个困住女儿、也困住您幻想的华丽牢笼!”
薛姨妈被女儿这番冰冷首白的话震住了,哭声噎在喉咙里,脸色煞白。
宝钗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匣银子上,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母亲,醒醒吧。靠‘金玉’这空壳子,不如靠自己掌中这实打实的银钱可靠!它能给女儿的,是真正的立足之地,是说话做事的底气!女儿如今管着铺子庄子,虽辛苦,但心里踏实!这路,是女儿自己走出来的!谁也夺不走!”
她拿起那枚冰冷的金锁,手指用力地摩挲着锁面,仿佛要擦去那虚伪的光泽,最终,将它重重地放回妆台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如同宣判。
“这锁,”她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寒冰,清晰地砸在薛姨妈的心上,“锁不住人心,更锁不住女儿的路!”
薛姨妈张着嘴,像离水的鱼,半天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看着女儿那坚定如磐石的眼神,看着那匣子里耀眼的银光,再看看妆台上那枚被女儿弃如敝履的金锁,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和茫然席卷了她。她嘴唇哆嗦着,最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失魂落魄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这场母女间的摊牌,像一阵狂风,瞬间吹遍了荣国府。王夫人那边自然是怒火更炽,却也一时拿宝钗无可奈何——宝钗如今手握实权财源,连贾政都默认了她的“能干”,贾琏更是处处行方便。她只能把火气加倍撒在宝玉和薛姨妈身上。
凤姐那边更是恨得牙痒痒。宝钗的崛起,不仅威胁到了她在府中管事的地位(虽然贾琏给宝钗的权力范围暂时还只是“试行”的那几处,但势头太猛了),更让她觉得被狠狠打了脸!她王熙凤才是这府里说一不二的“女诸葛”,怎么能容忍一个黄毛丫头骑到她头上?
明面上动不了宝钗,暗地里的绊子却少不了。铺子新进的染料突然被卡在了码头,说是手续不全;田庄那边新引的粮种,莫名被掉包成了劣质种子;连蘅芜苑这边要修缮个屋顶的木料,工坊都推三阻西说没货……这些小动作层出不穷,烦不胜烦。
宝钗对此心知肚明。她没去找凤姐理论,也没去找贾琏告状。她只是更忙了。书房那盏灯,常常亮到后半夜。她一边要稳住铺子和庄子的运转,处理层出不穷的麻烦,一边要跟“枕书生”加紧通信,寻找新的货源,开辟新的渠道,甚至开始考虑利用自己的财力,在府外置办一处完全独立的产业,作为退路。
金锁,彻底成了她妆台上一个碍眼的摆设。
这天深夜,处理完一堆棘手账目的宝钗,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她站起身,走到妆台前,目光落在那个金锁上。烛光下,黄金冰冷的光泽显得格外刺目虚伪。她伸出手,再次拿起它。锁面被刮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道难看的划痕,像丑陋的伤疤,再也无法恢复昔日的“完美”。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锁片光滑的内侧边缘——那正是我当初刻下“乐出虚”的地方。指尖传来细微的凹凸感。她的眼神骤然变得极其复杂。有厌恶,有决绝,有一丝挣脱枷锁后的快意,但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是对过往那个被束缚的自己的告别?还是对这冰冷现实最后的、无声的控诉?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敲响。莺儿端着一个小巧的食盒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和神秘:“姑娘,药库那边…送来了新配的冷香丸。”她将食盒放在桌上,又压低声音,“还有…‘枕书生’的信,在里面。”
宝钗眼神微动,迅速收敛了所有情绪。她放下金锁,接过食盒打开。里面依旧是那个小白瓷瓶。她熟练地拔开塞子,倒出几粒带着清冽药香的丸子,然后,手指灵巧地从瓶腹深处,夹出了一张折得极小的素笺。
展开信笺,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这一次,信的内容似乎格外不同。不再是具体的商业探讨,而是带着一种沉郁的关切和……某种决断。“枕书生”显然也知道了府中的风刀霜剑和凤姐的步步紧逼。他在信中写道:“…风急浪高,孤舟难行。蘅芜君当思退路。城西三进小院,闹中取静,价廉而契清,可作栖身之梧桐。银钱之事,君无忧。信末附有草图方位及中人联络之法。望君…珍重。”
这封信,像一道暖流,又像一颗定心丸。它不仅仅提供了退路,更是在这冰冷的围剿中,传递了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支撑。宝钗看着信笺上“栖身之梧桐”几个字,又看了看桌上那枚冰冷的金锁,再看了看装着银钱的紫檀木匣。她的眼神,从最初的震动,渐渐沉淀为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她走到书桌前,提笔蘸墨,在素白的信笺上飞快地写下了回信。落款依旧是那三个清峻的字——“蘅芜君”。她将信笺小心折好,塞回冷香丸瓶子里,交给莺儿:“按老规矩,送出去。”
莺儿接过瓶子,郑重地点点头,快步离去。
书房里只剩下宝钗一人。她再次拿起那枚金锁,走到窗前。窗外月色如水,洒在寂静的庭院里。她低头看着掌心这冰冷沉重的黄金枷锁,又抬头望向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月光映照着她沉静而坚毅的侧脸。
“栖身之梧桐……”她低声重复着信中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是啊,是时候……该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了。” 她的手指,在金锁被刮花的锁面上,用力地、缓慢地划过。那眼神,不再有痛楚,只剩下冰冷的决断。
这枚锁,囚禁了她太久。是时候,让它彻底消失了。
掌心的罗盘印记,在她手指划过金锁刻痕的瞬间,骤然灼热!中心那点银光疯狂地旋转着,仿佛感应到了那即将到来的、彻底焚毁枷锁的决绝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