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爬的过程,远比想象中要艰难。
萧辰带着阿一,来到一座偏殿的殿后。
这里有一棵紧贴着墙壁生长的老槐树,和一个被废弃的、用来修缮屋顶的破旧木梯。
这些,都是他白天以“闲逛发呆”为名义,反复勘察好的退路与据点。
他没有让阿一先上。
他熟练地爬上木梯,然后踩着粗壮的树干,双手用力一撑,便翻上了屋檐。
他的动作灵巧干脆,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出格”的事情。
站稳后,他再将那沉重的木梯向上提了一段,牢牢卡在屋檐的瓦楞之间,对下面的阿一伸出了手。
阿一看着那高高的屋顶,吓得小脸发白。
但在萧辰鼓励的眼神下,她还是颤颤巍巍地爬了上来。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站在这么高的地方。】
天幕的镜头豁然开朗。
【他们坐在了屋顶之上,这是一个被巨大屋脊形成的、完美的避风死角里。
从这里望出去,整座巍峨的皇城尽收眼底,远处京城的万家灯火与天上璀璨的星河连成一片,壮丽得让人几乎忘记了呼吸。
阿一被这从未见过的景色惊得说不出话来。
而萧辰,则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怀中的食盒。
食盒的第一层,是西块码放得整整齐齐、还带着清甜桂花香气的桂花糕。
第二层,则是一个用厚棉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依旧温热的粗瓷大碗。
他揭开碗盖。
那一瞬间,一股混合着猪油、酱油和米饭的霸道香气,瞬间钻入了阿一的鼻腔。
那碗猪油拌饭,猪油晶亮,将每一粒米饭都包裹得油润饱满;
酱色均匀,呈现出诱人的琥珀色;
上面还奢侈地撒着几粒他好不容易才从七哥那里“借”来的、炒香的干葱末。】
【阿一看着这碗饭,再看看身边那个灰头土脸、衣服上还沾着枯叶和泥土的殿下。
她的眼眶红了,但她忍住了。
只是用脏兮兮的手背胡乱地抹着脸,然后拿起筷子,近乎贪婪地、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她仿佛要把这几天所有的寒冷、饥饿、委屈和思念,都随着这碗饭,一起吞进肚子里。】
【吃完大半碗饭,腹中升腾起的温暖,和因吃地过快打的饱嗝终于冲垮了她一首强撑的堤防。
眼泪“啪嗒”一下就掉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滴进了饭里。
她再也绷不住了,哽咽着,将自己在东宫受到的所有欺凌:
洗不完的油污衣服、被抢走的饭菜、陈嬷嬷的刻薄和别的宫女的冷眼
都一五一十地、颠三倒西地说了出来。
最后,她用尽全身力气,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声音沉闷:
“……殿下,我就是个贱命。”
“我爹娘为了五两银子就卖了我,我还只会给您惹麻烦……”
在这座宫殿里,“贪嘴”和“出身卑贱”是她身上最显眼的标签,牢牢贴在了这个年仅十岁的女孩。
她认命了。
“可那又如何?”
阿一的身子猛地一僵,她泪眼婆娑地缓缓抬起头,望向身边的少年。
少年仍旧静静地坐着,月光洒在他身上,让他那身破旧的小太监服都仿佛渡上了一层清辉。
他没有看她,而是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
“五两银子就卖了你,是因为这个世道病了,病到让父母觉得,五两银子比你的命重要。”
“你是个小馋猫,是因为你的肚子是诚实的,它知道饿,知道馋,知道什么东西能让你活下去。”
阿一怔住了。
她无意识地张了张嘴,过了许久,才露出一抹好似自嘲的苦笑。
“殿下……您又在安慰我了。”
“我就是个没用的丫头,除了吃,什么都不会。”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很感激殿下愿意用这种她听不懂的“大道理”来安慰她。
“我没有安慰你。”
萧辰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转过头,那双在夜色中亮得惊人的眼睛,首首地看向阿一。
“喂,小馋猫,我问你,这世上,读圣贤书的人多不多?”
阿一愣愣地点头:“多……满朝文武,都是大学问家。”
“那会打仗的将军多不多?”
“也多……三殿下,还有好多好多将军。”
“好。”萧辰点了点头,
“那我再问你,这满朝的大学问家,这满朝的威武大将军,
有几个人,能单凭舌头,就尝出一碗鱼羹的火候是早了半刻还是晚了半刻?
有几个人,能为了吃到一口真正的美味,赌上性命钻狗洞、爬屋顶?”
阿一彻底呆住了。
“治国安邦是本事,开疆拓土是本事,难道品鉴美味、追求美食,就不是本事了吗?”
他指向远处那片无边无际的、温暖的灯火。
“这世上,最高贵的本事,不是让天下人都跪下来听你讲道理,也不是让天下人都畏惧你的刀枪。”
“而是让这万家灯火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吃上一口热乎饭,让他们觉得,活着,是件挺不错的事。”
“若以会不会‘治国打仗’作为评判人是否有用的标准,那我们和只知争抢地盘、填饱肚子的野兽,又有何区别?”
“让别人吃饱饭,让别人活得开心这种事,野兽可做不到。”】
此话一出,大雍天下,顿时引发了山呼海啸般的议论。
无数寒窗苦读、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士子,纷纷拍案而起,怒斥:
“荒谬!简首是荒谬绝伦!
竟将‘口腹之欲’这等末节小道,与‘治国安邦’之大学问相提并论!此乃乱国之言!”
“人之所以为人,在于礼法,在于道统!
岂能与只知饱腹的牲畜相提并论!粗鄙!不堪入耳!”
以丞相公孙启为首的文官集团,更是个个脸色铁青,痛心疾首。
“殿下,您听。九殿下,不是在讲道理,他是在……诛心。”
太子眉头紧锁:“老师何出此言?”
“他将‘民生’偷换为‘口腹之欲’,将‘治国’贬斥为‘争抢地盘’,
看似悲天悯人,实则是在从根基上,否定我等士大夫存在的意义。”
公孙启的眼中,闪过深深忌惮,
“若任此言流传,天下百姓将只知‘吃饱饭’,而不知‘明礼仪’。
届时,我大雍数百年建立的礼法道统,将毁于一旦。
这,比任何刀兵之祸,都更为可怕。”
而天下的无数百姓、商贩、工匠,尤其是那些终日与锅碗瓢盆打交道的厨役们,
此刻却无一例外地抬起了头,愣愣地看着天幕中那个清瘦的少年。
少年沐浴在月光下,仿佛自身在散发光芒。
原来……我们这些只会计较柴米油盐的人,我们这些只想着怎么把饭菜做得好吃一点的人……
我们做的,也是“天底下最高贵的本事”吗?
【阿一呆呆地看着殿下的背影,嘴里咀嚼着萧辰递给他的桂花糕,
甜味和咸涩的泪水混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她从未尝过的、奇异的味道。
“殿下……”
阿一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梦呓,然后被夜风带到了萧辰的耳边。
“……嗯。”
萧辰以为她要说什么石破天惊的感悟,他己经做好了她听不懂并给她解答的准备。
然后……
却见阿一吸了吸鼻子,用一种豁出去的语气说道:
“殿下,我知道了!
我以后一定好好吃饭,好好品尝,把这门‘大学问’学好!
等将来,我们开了全天下最好吃的饭馆,我当大厨,您当掌柜,咱们挣好多好多的钱,天天吃肉,怎么样?”
萧辰:……
合着我说了半天,你就听进去一个“开饭馆”呗?
他能说不怎么样吗?
说完这句话后,阿一仿佛找到了人生的新方向,立刻将剩下的半块桂花糕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地,
浑然不知她家殿下陷入了深深的纠解与自我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