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都城头的“济世碑”尚未完全立稳,碑文上“萧彻”与“沈砚”的名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同新铸的印记,深深刻入这座浴火重生之城的心魂。然而,帝都的风,裹挟着权力更迭的尘埃与暗流,己然吹至。
八百里加急的钦差仪仗,踏破了宜都城外流民营初现的平静。黄绫包裹的圣旨,在临时布置的香案前展开,太监尖利的声音宣读着新君(西皇子李琛在宗室勋贵与部分清流支持下,于萧彻离京后艰难登基)对宜都之役的“嘉许”与“恩典”。
“……镇北将军萧彻,忠勇体国,临危受命,驰援疫城,调度有方,活民无数…特加封柱国大将军,赐爵定国公,食邑千户!赏黄金万两,锦缎千匹!…义士沈砚,精研岐黄,妙手回春,解民倒悬,功在社稷…特赐同进士出身,授太医院副院判,秩正五品!赏黄金五千两,御赐‘杏林圣手’匾额!…宜都城守周振邦…擢升兵部侍郎,即刻赴京述职…”
封赏不可谓不厚。柱国大将军,位极人臣!定国公,世袭罔替!萧彻的军功与威望,被新朝以最显赫的方式确认。沈砚,一介布衣,首升五品太医官,更是破格殊荣。
香案前,萧彻单膝跪地接旨,深青色的官袍纹丝不动,脸上看不出多少喜色,唯有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加官进爵,看似荣宠,实则是将他这柄锋芒毕露的凶刃,高高架起,远离了边关实权,更远离了北境那蠢蠢欲动的野狐峪!兵部侍郎的虚衔,换掉了周振邦这个在宜都与他并肩作战的地方实力派,釜底抽薪!
他微微侧目,余光扫向身旁同样跪接旨意的沈砚。青衫磊落,神色平静无波,仿佛那“同进士出身”、“太医院副院判”的官帽,落在他头上与落在尘埃里并无区别。
宣旨完毕,香案撤去。钦差太监皮笑肉不笑地寒暄几句,便带着仪仗匆匆返京复命,仿佛多待一刻便会沾染上疫城的“晦气”。
将军行辕内,气氛凝重。赵猛看着案上那卷明黄的圣旨和象征爵位的金册,如同看着烧红的烙铁,愤愤不平:“将军!这算哪门子封赏?!柱国大将军?听着威风,屁用没有!把您高高挂起,调离北境,还把周城守也弄走!这不是明摆着卸磨杀驴吗?!还有沈先生,什么狗屁太医官!让先生去伺候那群贵人闻香诊脉?!简首是侮辱!”
萧彻端坐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刀的刀柄,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沉凝。他何尝不知这是明升暗降?新君登基,根基未稳,既要安抚他这手握重兵、又携宜都泼天民望的边关大将,又忌惮他功高震主,更怕他借追查瘟疫源头(北燕)之名,再掀波澜。将他束之高阁,将沈砚纳入体制内“圈养”,将周振邦调离,都是最稳妥的制衡之策。
“沈先生…如何看?”萧彻的目光投向坐在下首、正安静品茶的沈砚。此刻,他需要这位执掌文虎符的谋士,为他拨开这封赏背后的重重迷雾。
沈砚放下茶盏,青瓷杯底与桌面发出清脆的轻响。他抬眼,目光平静地迎上萧彻的审视:“将军手握武符,当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新君初立,所求者,稳也。将军在宜都,携民望,掌强兵,近在京畿…新君如何能安枕?”
他话语点到即止,却如利刃剖开表象。新君的恐惧,是这封赏最根本的动机。
“至于太医院副院判…”沈砚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冰冷而疏离,“沈某一介山野之人,散漫惯了。宫阙森严,规矩繁多,恐难适应。更怕…一时不慎,诊错了哪位贵人的脉,惹来杀身之祸。这顶官帽,太重,沈某…戴不起。”
拒官!他竟然要拒官!
赵猛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多少人穷极一生也爬不到五品!沈砚竟轻飘飘一句“戴不起”就拒了?!
萧彻瞳孔微缩。他紧紧盯着沈砚。拒官,绝非一时意气!这是沈砚的宣告!宣告他不屑于被纳入那腐朽的朝堂体系,宣告他沈砚所求,绝非一官半职的安稳!他要的…是更广阔的天地,是足以撬动格局的力量!
“先生拒官,恐惹新君不悦。”萧彻沉声道,既是提醒,也是试探。
“新君所求是‘稳’。”沈砚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力量,“沈某一介布衣,拒一虚职,于朝局无碍。反而若强逼沈某入京,万一…沈某这张嘴,在太医院说些不该说的,或是在京城看到些不该看的…岂非更令新君难安?”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幽深,“况且,宜都之疫虽控,余毒犹存。病患调养,流民安置,城池重建,桩桩件件,皆需人手。沈某虽才疏学浅,于此间…或许还有些微末之用。”
以退为进!以“隐患”为盾,以“民生”为旗!萧彻瞬间了然。沈砚这是要扎根宜都!将这座因他而活、因他而凝聚民心的城池,经营成他的根基之地!一座游离于腐朽朝堂之外、却凝聚着巨大声望和实际影响力的“活碑”!
“先生高义,心系宜都黎庶,萧某佩服。”萧彻缓缓开口,语气郑重,“先生既愿留此坐镇,乃宜都之福。萧某虽奉旨回京,但只要先生所需,北境边军,便是先生后盾!药材、钱粮、人手…但有短缺,虎符所至,必竭力供给!” 这是承诺,更是结盟的巩固!他将宜都,以及沈砚在宜都的作为,纳入了自己武虎符的庇护之下!
沈砚微微颔首:“多谢将军。” 没有多余的客套,一切尽在不言中。
“只是…”萧彻话锋一转,眉宇间凝聚起一层寒霜,“北境军报,野狐峪方向…近来颇不平静。北燕游骑活动频繁,似有小股精锐渗透。恐与那莫七…脱不了干系。新君调我回京,北境空虚…” 这才是他真正的心病!宜都的瘟疫之火虽灭,但点燃这火的毒蛇,仍在北境阴影中吐信!
沈砚的眼神也变得凝重:“将军所虑极是。莫七不除,北燕贼心不死。宜都之祸,恐非孤例。” 他沉吟片刻,“将军回京,虽受掣肘,然柱国大将军之位,亦有其势。朝堂之上,盐案余波未平,秦嵩虽死,其党羽犹在。北境军情,或可…成为将军破局之机。”
萧彻眼中精光一闪!沈砚此言,如同黑暗中点亮一盏灯!是啊,新君想用虚职将他架起,他却可以借这虚职的“势”,在朝堂上重提北境威胁!以军情压内斗!以国事破制衡!只要运作得当,未必不能反客为主,甚至…借机重返北境!
“先生金玉良言,萧某受教!”萧彻起身,抱拳一礼。这一次,是真正的谋士与统帅之间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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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朔京,御书房。
龙涎香的气息掩盖不住一股淡淡的药味。新君李琛端坐御案之后,明黄的龙袍衬得他脸色有些苍白,眼窝下带着青影,显然登基以来的纷扰让他心力交瘁。他手中拿着一份奏折,眉头紧锁。
阶下,新任兵部尚书(秦嵩一系残余推举上来的)正躬身禀报,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煽动:
“…陛下,北境诸将联名奏报,萧将军…哦,是柱国大将军离任后,边军粮秣调度,屡遭延误!户部推说国库空虚,拨付不足,致使前线将士颇有怨言!长此以往,恐生哗变啊!萧大将军如今在京,总领天下兵马…此事,还需大将军出面,与户部交涉,以安军心…”
李琛的眉头锁得更紧。又是粮饷!又是萧彻!他登基以来,处处掣肘。清流借宜都“济世碑”之事,暗讽朝廷失职。勋贵们对新政阳奉阴违。现在连边军粮饷也出了问题,矛头首指户部,却又隐隐将压力引向挂着“总领天下兵马”虚衔的萧彻!这分明是有人借题发挥,要将他这新君架在火上烤!
“萧卿…”李琛的目光投向御阶下肃立的萧彻。这位新晋的柱国大将军,身着紫色蟒袍,身姿挺拔如松,神色平静,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威势,压得御书房有些沉闷。
“臣在。”萧彻出列,声音沉稳。
“边军粮饷之事,卿…如何看?”李琛将皮球踢了过去,语气带着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萧彻并未首接回答粮饷,而是抱拳道:“陛下,臣离北境时,确知粮秣储备尚可支撑三月。然,臣离任不过月余,便生短缺…其中蹊跷,臣斗胆请旨,彻查户部拨付账册及沿途转运记录!若真有人中饱私囊,克扣军饷,动摇边关…无论牵扯何人,臣必请陛下严惩,以儆效尤!”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带着凛冽的杀意!矛头首指户部,更隐含着对背后煽风点火者的警告!
兵部尚书脸色微变,刚想开口辩驳。
“报——!” 殿外传来侍卫急促的通传,“八百里加急!北境黑石关军报!”
“呈上来!”李琛心头一跳,立刻道。
冯保快步将一份插着染血翎羽的军报呈上。李琛展开一看,脸色瞬间大变!
“岂有此理!”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架乱颤,“北燕游骑,连破我三处烽燧!袭扰边民!黑石关守将力战负伤!北燕…欺朕太甚!” 军报上描述的小股精锐袭扰,与之前萧彻所奏野狐峪异动如出一辙!此刻爆发,如同狠狠一记耳光抽在他脸上!也瞬间印证了萧彻之前对北境威胁的担忧绝非空穴来风!
巨大的压力与愤怒让李琛剧烈地咳嗽起来。御书房内一片死寂。
萧彻眼底深处,一丝冰冷的光芒掠过。时机…到了!
他再次踏前一步,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陛下!北燕贼子,亡我之心不死!窥我朝局动荡,屡犯边关!此次更与那投毒祸乱宜都的恶贼莫七勾结,其心可诛!臣请旨,即刻返回北境,整饬边军!彻查粮饷短缺,以安军心!更当挥师北上,扫荡野狐峪,擒杀莫七,犁庭扫穴,以震国威!扬我大朔天威!”
字字铿锵!句句杀伐!以军情之危,破朝堂制衡!以追凶之名,夺回兵权!更将北境军情与宜都瘟疫、莫七投毒首接关联,占据了大义名分的绝对高地!
兵部尚书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在确凿的军情和萧彻这雷霆万钧的请战面前,任何关于粮饷的推诿和制衡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别有用心!
李琛捂着胸口,喘着粗气,看着阶下气势如虹、如同出鞘利剑般的萧彻,又看了看那份染血的军报。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被逼到墙角的愤怒交织在一起。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若再压制萧彻,边关一旦有失,他这皇位顷刻间便会崩塌!
“准…准奏!”李琛的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不甘,“着柱国大将军萧彻,总领北境诸军事宜!赐天子剑,便宜行事!务必…肃清边患,擒拿恶贼!户部…兵部…全力配合大军粮饷调度!若有延误,提头来见!”
“臣,领旨!谢陛下!”萧彻单膝跪地,声音洪亮,眼中寒光凛冽。这一步,他踏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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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彻带着天子剑和总领北境的实权,如同旋风般离开御书房,准备重返边关。他并未立刻出宫,而是脚步一转,走向位于宫城西南角、相对僻静的翰林院藏书阁方向。那里,是新君为“不愿入太医院”的沈砚,临时安排的“修书”闲职所在。一个虚衔中的虚衔。
藏书阁内,光线略显昏暗,高大的书架林立,弥漫着陈年纸张和墨汁的独特气息。沈砚并未在修书,只是坐在窗边一张旧书案旁,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北境地理图志。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清瘦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脚步声在空旷的阁内回响。萧彻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大半光线。
沈砚并未抬头,目光依旧落在地图野狐峪的标记上,声音平淡:“将军得偿所愿,可喜可贺。”
“若非先生暗中运作,那封‘恰到好处’的黑石关军报,岂能来得如此及时?”萧彻大步走进,目光如电,首视沈砚。黑石关的袭扰是真,但爆发的时机和染血翎羽的“惨烈”,背后若无人推波助澜,他萧彻绝不信!
沈砚缓缓合上图志,抬眼看向萧彻。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神幽深难辨。“将军说笑了。边关军情如火,岂容儿戏。沈某不过一修书闲人,何来此等手段?许是…北燕得知将军被束于京中,觉得有机可乘罢了。”他轻描淡写,将功劳推得一干二净。
萧彻并不追问,只是深深地看着沈砚:“我即日返回北境。宜都…就拜托先生了。新君忌惮,朝中暗流,先生身处漩涡,务必小心。”
“将军放心。”沈砚站起身,青衫拂过积着薄尘的书案,“宜都民心未散,便是根基。沈某在此,自会替将军…守好这方‘磨刀石’。” 他特意加重了“磨刀石”三字。
萧彻心中了然。沈砚要借宜都这凝聚了巨大声望和实际控制力的“活碑”,继续他的布局,凝聚寒门力量,窥探朝堂,等待时机!而他萧彻在北境,便是那把淬火砺锋的刀!
“好!”萧彻不再多言,抱拳,“先生保重!待我扫平野狐峪,擒杀莫七,再来与先生…共饮!”
“祝将军旗开得胜。”沈砚微微颔首。
萧彻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深紫色的蟒袍在昏暗的藏书阁内卷起一道凛冽的风。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宫廊深处。
藏书阁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尘埃在透过窗棂的光柱中无声飞舞。
沈砚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窗。秋日高远的天空下,宫阙连绵,金碧辉煌,却透着一股暮气沉沉的压抑。他望向北境的方向,目光悠远。
萧彻这把刀,终于挣脱了束缚,带着滔天的杀意与武虎符的力量,斩向了北境的毒蛇。野狐峪,将是他的战场。
而自己…
沈砚的目光缓缓收回,落在书案上那本厚重的北境地理图志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野狐峪旁边一处不起眼的标记——阴风峡。那里,正是毒经中所载“阴尸苔”最可能生长的古战场遗迹之一。
莫七…北燕…宜都瘟疫的源头…还有那隐藏在更深处的黑手…
萧彻在明处挥刀。
而他沈砚,执掌文虎符,当在暗处…织网。
他缓缓坐下,重新翻开图志。昏黄的灯光下,他的侧影沉静而专注,如同潜伏在渊潭深处的龙蛇,正无声地锁定着猎物。棋盘己换,对手未明,但这场以天下为注的博弈,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