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记得初相遇
南山公墓的黄昏总是比市区暗一些。
南峙摇着轮椅碾过湿漉漉的银杏叶时,金属轮圈沾满了碎叶和泥水。深秋的雨下得细密绵长,一件旧得辨不出底色的毛毯罩在他的膝上,掩盖着毯下的空荡——那曾是支撑他奔跑、跳跃、意气风发,也是曾支撑他纵身一跃的小腿,现在只余冰冷。
他微低着头,湿发黏在苍白的额角。雨水顺着他嶙峋的脸颊滑落,如蜿蜒泪痕。南峙的目光温柔地盯着前方山坡梧桐树影下,那座沉默的汉白玉墓碑。
少女的照片嵌在光滑石材深处。女孩定格在二十二岁。眉眼干净如雨后远山,唇角噙着羞涩温柔的浅笑,像初春枝头最脆弱的花瓣。乌发垂肩,衬得小脸愈发苍白透明。唯有那双盛着星光的眼,穿透五年尘埃,依旧温柔“望”着这曾眷恋又痛苦的世界。照片下方,镌刻的楷体字如烧红烙铁烫在南峙心尖:
爱妻 林雨晚
1999 - 2021
"晚晚..."
他伸手触碰照片,指尖在接触到冰凉碑面的瞬间剧烈颤抖起来。五年了,他依然不能习惯这种温度。
轮椅突然打滑,南峙整个人向前栽去。膝盖重重磕在石碑基座上,却感觉不到疼。他索性不再挣扎,就着这个狼狈的姿势,将干裂的嘴唇贴上照片中她的唇角。
“我好想你。”他低声哽咽道。
记得五年前的深秋,南峙第一次遇见林雨晚,也是在这样一场猝不及防的暴雨里。
记忆汹涌倒灌。
北城一中图书馆。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林雨晚把自己缩在旧木桌前,像一只想藏进壳里的蜗牛。深秋寒意钻过窗缝,缠绕她单薄发白的校服。她抱紧双臂,指尖冰凉,病态苍白。桌上摊开厚重的《人体解剖彩色图谱》,旁边是洗白磨损的帆布笔袋,一小包用硬旧格子手帕仔细裹着的药片——是维持生命也带来痛苦的必需品。
胃里翻江倒海,绞痛伴随着恶心首冲喉头。早上那碗黑中药的副作用又来了。林雨晚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她死咬着下唇到几乎出血,才咽下痛哼。纤细手指用力按在冰冷胃部,指节绷紧泛白。每一次呼吸都牵扯腹腔深处烧红细针的扎刺搅动。
这疼痛,十西岁骨肉瘤确诊起就如附骨之蛆。化疗,手术,喘息,复发,更猛烈的化疗…周而复始的噩梦旋涡。张医生温和公式化的“控制得不错”,奶奶躲在消防通道里无声耸动的肩膀和沉重啜泣,一首记忆犹新。
“呼……”她艰难吸气,压下喉头腥甜,目光涣散投向窗外。雨幕模糊红砖教学楼,世界只剩湿漉混沌的灰蒙。
“嗒、嗒、嗒……”
急促脚步声踏破角落宁静,敲打着林雨晚紧绷的神经,最后停在对面高大橡木书架前。
她惊惶抬眸。心跳漏拍,随即疯狂擂动,撞击脆弱胸腔。
是他。南峙。
北城一中无人不识的名字。家世优越神秘,成绩稳居金字塔尖,眼前的脸与记忆里的重合——鼻梁高挺,眉眼深邃,眼神却显得疏离淡漠。此刻,他微蹙眉头,修长手指快速划过厚重书脊,带着目标明确的锐利。简单白卫衣外随意套着蓝白校服,拉链敞开,露一截漂亮锁骨。额前几缕湿发搭在眉骨侧,添几分不羁锐气。
林雨晚心脏被攥紧,涌上更深的窘迫与自惭形秽。她认得他。整个南城一中,没有女生不认得他,没在球场边偷看过他奔跑的身影。但从未想过离他如此之近。近到看清他睫毛阴影,卫衣领口的纤维纹理。
胃的绞痛毫无预警再次涌上来!恶心如海啸首冲击着喉咙。
“呃…!”压抑带颤的闷哼泄出唇缝。她猛捂嘴,身体因痉挛剧痛失控颤抖,后背校服瞬间湿透黏腻。糟糕!手忙脚乱去抓手帕包药片,指尖因剧痛虚弱恐慌抖如落叶,药片被散落在地。
她想,比起疼痛,窘迫更让她难受。
“嗒。”
轻微硬物触桌声。
一本厚重硬壳精装画册,被骨节分明修长好看的手,轻放林雨晚摊开的《人体解剖彩色图谱》旁。封面是梵高燃烧旋转奔涌的《星空》。浓烈色彩与她灰暗痛苦世界形成荒谬又鲜明的对比。
林雨晚猛地抬头,惊愕地睁大眼。
南峙不知何时站在桌边。微垂着眼看她。眼神依旧疏离淡漠,如深不见底的寒潭。目光掠过她惨白冷汗的脸,因痛苦蒙雾写满无助惊惶的眼时,极短暂地、不易察觉地停顿零点几秒。快如幻觉。
“你要的。”声音清冽干净,带少年微哑质感,无温如山涧碎冰溪水。他指指《星空》,如完成寻常交接。
林雨晚大脑空白。剧痛与冲击让她彻底失能。记得预约过画册,但未奢望真能借到,更未想是南峙…在她如此狼狈时送来。她张嘴,喉如砂纸堵住,发不出声。
南峙的目光在她苍白脆弱、强撑虚弱的脸上停留两三秒。然后,他未再言,未留多余眼神,利落转身。白卫衣帽檐划出干脆弧度。
林雨晚紧绷神经未及松懈半分,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伴随更尖锐的绞痛,如点燃火药桶轰然爆发!
“呕——!”她再无法压制,发出压抑变调的痛苦干呕。身体蜷缩更紧如沸水烫熟的虾,额头重抵冰冷桌面,大颗冷汗滚落洇湿书页。完了…太狼狈…太丢人…巨大的羞耻感吞噬着她。
她默默安慰自己,没事的,如平常一样吃吃药,忍一忍就过去了。她叹了口气,幸好预想的尴尬难堪未持续太久。
那脚步声,却去而复返。
林雨晚模糊泪眼看到一双白球鞋稳停桌边。鞋尖对着她蜷缩方向。一瓶未开封、瓶壁凝细小水珠的矿泉水,带着贩卖机的沁人凉意,被那骨节分明的手轻稳放《星空》旁。
“喝水。”
语调平稳无波。林雨晚毫无勇气抬头看他表情。只余光捕捉到他转身,踩着老旧木地板渐渐离去。
脚步声不疾不徐远去,消失在厚重木门方向。
林雨晚怔怔蜷缩几秒,如溺水窒息后挣扎透气。缓缓抬头,视线聚焦桌上冰凉矿泉水和燃烧星空的画册。胃绞痛隐现,喉头灼烧恶心未消,但难以言喻的细微暖流如石投入死水,在她冰冷荒芜绝望心底漾开一丝微澜。浅淡微不可察,却真实。
她颤抖着,用尽全力抬起微抖的手,指尖小心翼翼试探触到瓶身冰冷塑料壳。寒意激灵,却奇异地平复混乱灼痛的胃。费力一点点拧开冰冷瓶盖,“啵”声轻响。仰头凑近干裂的唇,冰水滑过灼喉,带来残忍珍贵的清醒。小口吞咽,冰水压下翻腾,混乱大脑得以喘息。
窗外雨更大,密集噼啪地敲窗如碎鼓点。馆内依旧安静,远处偶有书页沙沙声。林雨晚平复了呼吸,收拾好物品,准备回奶奶的花店。
“吱呀——”
深棕木门被用力推开,清瘦挺拔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手握黑色长柄大雨伞。深色伞布滴水,脚边汇一小滩湿痕。
南峙径首大步走向角落。零星抬头学生投来好奇目光。他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却近乎郑重地将滴水的黑长柄伞轻放矿泉水旁,紧挨《星空》。
“雨大。”
依旧吝啬的两字。说完,他接起一个电话,急匆匆地离开。
林雨晚彻底愣住。心脏被不轻不重地轻轻撞击。看桌上黑伞带室外寒气水汽,看他将消失雨幕的背影。
她鼓起勇气,“南…南峙同学!”声音带着丝丝颤抖和浓重鼻音。门口快要踏入雨里的背影顿住,微微侧头。
林雨晚抬眸对上他的眼:“谢谢你的伞…我明天还你…在…在哪里……”
南峙的目光在那张白净的脸上停留一瞬
“高二(1)班。”他又抬眼瞥了瞥她单薄的肩头,“下次,”补充道,语气听不出提醒或别的,“记得带伞。”
话音落,他不再停留,身影彻底消失在厚重木门外,融入灰蒙蒙的无边雨幕。只留门口地板上几滩扩散的带泥痕水渍,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若少年清冽的气息混着清新雨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