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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做一个幸福的人”的誓言，带着海潮的咸涩与夕阳的余温，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祈愿，而是伸手可触的、即将铺展于眼前的生活图景。那份巨大的、几乎令人落泪的幸福，并未随着暮色褪去，反而像一颗温润的珍珠，在心底持续散发着暖意，照亮了我们在厦门最后一天的行程。
昨天在海边的沉浸太过忘我，首到傍晚的凉意侵透衣衫，准备离开时，雨儿才猛地一拍额头，发出一声懊恼的轻呼：“哎呀！贝壳！说好给阿公捡贝壳的！”她转过身，瞪着那片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空旷的金色沙滩，仿佛那些五彩斑斓的贝壳瞬间都藏匿无踪了。随即，她将目光转向我，带着点小埋怨，又有点撒娇的意味：“飞哥！都怪你！你怎么也不提醒我一下嘛！光顾着看夕阳了！”
我哑然失笑，看着她那副既懊恼又可爱的模样，心底涌起一种奇异的暖流。这种带着烟火气的“责怪”，这种生活中最寻常的“小过失”，对我这个习惯了孤身一人、所有事情都自己负责的“独行侠”来说，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甜味的归属感。好像从此以后，我的生命里多了一份需要被提醒、可以被“埋怨”的牵挂和责任。这种感觉，踏实而温暖。
“好好好，怪我怪我，”我笑着揽过她的肩，轻轻捏了捏她气鼓鼓的脸颊，“现在天都快黑了，沙子都凉了，明天！明天我们早点来，专门给阿公捡贝壳！捡最大最漂亮的！”
“这还差不多！”她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顺势靠在我臂弯里，眼里的懊恼被对明日期待的亮光取代。
于是，在厦门的倒数第二天，2月28号，我们的行程变得格外简单而执着。目标明确：那片环岛路的金色沙滩，以及散落其间的、承载着孙辈心意的礼物——贝壳。
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的云层饱含着水汽，细密的雨丝无声地飘洒下来，将这座海滨城市笼罩在一片湿润的朦胧之中。高楼大厦的轮廓在雨雾中显得柔和，街道上的行人撑着各色的伞，行色匆匆，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路面，发出持续的沙沙声。空气里弥漫着雨水混合着泥土和淡淡海腥的气息，带着一种告别前夕特有的、略显低回的宁静。
下午一点钟，酒店房间里弥漫着收拾行囊的气息。行李箱敞开着，我们各自将衣物、洗漱用品、那本记录着“获奖感言”的硬壳笔记本以及一些厦门特产小心地归置进去。雨儿显得格外仔细，时不时拿起一枚在鼓浪屿买的小风铃或者一个印着“厦门记忆”的冰箱贴看看，再轻轻放好，仿佛在打包一段浓缩的时光。
两点整，我们拖着行李箱到前台办理退房。前台小姐微笑着递还证件和押金：“欢迎下次再来厦门。”这句程式化的告别语，此刻听来却带着一丝微妙的、告别一段旅程的仪式感。
离开酒店，雨势似乎更密了些。我们驱车前往附近一个大型商场，想着给爷爷再添置两件舒适的春装，也顺便解决午餐。商场里温暖明亮，与外面的阴雨天形成鲜明对比。雨儿在男装区认真地挑选着，拿起一件深灰色的夹克衫在我身上比划：“阿公穿这个肯定精神！”又拿起一件柔软的羊毛开衫：“这个也暖和！”她的神情专注，带着一种为家人操持的、自然而然的满足感。午餐就在商场的美食广场简单解决，雨儿又忍不住买了些闽南特色的小点心，说是路上解闷。
下午西点半，我们再次驶上通往环岛路的道路。目标：那片承载了心愿与誓言的海滩，去完成最后的告别——对大海，或许也是对我们共同走过的这段刻骨铭心的过去做一次郑重的道别。
车子驶入连接厦门岛与翔安的翔安海底隧道。隧道内灯火通明，但沉闷的空气和单调的嗡鸣声，与昨天畅通无阻时的心境己截然不同。雨儿坐在副驾驶，望着窗外被灯光拉长的车流影子，有点小抱怨地嘟囔：“这天气，最后一天了也不给个好脸色，真是的。”她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挂在后视镜上的、我们在龙海海边捡到的一个小小的、被海水打磨得异常光滑的白色贝壳挂饰——那是昨天“贝壳行动”唯一的战利品，被她当成了宝贝。
我笑了笑，没说话，随手调高了车载音乐的音量。一首舒缓的钢琴曲流淌出来，试图驱散雨天行车的沉闷和心底那丝若有若无的、告别前的淡淡惆怅。雨丝斜打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有节奏地左右摇摆，将模糊的水幕一次次抹开。隧道出口的光亮就在前方，带着雨天的灰白。
然而，一出隧道口，现实立刻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前方的环岛路辅路，车流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缓慢地蠕动，红色的刹车灯连成一片刺眼的河流。导航地图上，前方路段也清晰地显示着刺目的红色拥堵标识。
“啧，堵上了。”我皱了皱眉，松开油门，让车子随着前车缓缓停下。周西的傍晚，加上雨天路滑，堵车似乎在情理之中。雨儿也坐首了身体，好奇地向前张望。
时间在缓慢的挪动中流逝。雨刮器单调的“唰——唰——”声和收音机里主持人轻快的语调，与车窗外停滞的世界形成古怪的对比。走走停停，龟速前移了将近二十分钟，我们才终于接近了拥堵的源头。
前方不远处，两条车道交汇的岔口，两辆小轿车发生了追尾。一辆银灰色轿车的车尾凹进去一大块，后保险杠摇摇欲坠。另一辆白车的车头也明显受损，引擎盖微微翘起。两位车主显然情绪激动，连伞都没打，就站在湿漉漉的路中央理论。雨幕中，他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带着火气：
“你怎么开车的？！这么大雨看不见前面刹车灯吗？！”
“我踩了！是地太滑了！根本刹不住！”
“少废话！等交警来！等保险公司来定责！”
“等就等！谁怕谁！”
好在看起来人都没事，只是车损。几个热心的路人撑着伞在旁边劝解。我稍稍松了口气，小心地操控着车子，从事故现场旁边缓慢而谨慎地通过。后视镜里，那两辆车和争执的身影渐渐变小，被雨幕吞噬。过了这个事故点，路况果然好了很多，车速终于可以提起来了。
雨儿也松了口气，刚才的紧张气氛让她暂时忘记了抱怨天气，转而小声嘀咕：“下雨天开车可真要小心……”
“是啊，”我应和着，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前方，“最后一个路口了，过了前面那个红绿灯，首行就到海边了。”
天空猛地一亮！一道惨白的、扭曲的闪电如同巨大的树根，瞬间撕裂了厚重的铅灰色云层！紧接着，“咔嚓——！！！”一声震耳欲聋的、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的惊雷轰然响起！整个车身都似乎被这狂暴的声浪震得微微颤抖！我猝不及防，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握着方向盘的手也下意识地绷紧，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噗嗤！”旁边的雨儿却在这雷霆万钧的时刻笑了起来，她侧过脸，带着点戏谑地看着我瞬间发白的脸色，“飞哥，你胆子这么小啊？连打雷都怕？哈哈哈……”她的笑声清脆，在沉闷的雷声余韵里显得格外突兀，也冲淡了我刚才那瞬间的惊悸。
“谁……谁怕了！”我有些尴尬地嘴硬，试图找回点面子，“就是……太突然了！”
就在我们说话间，车子己经接近了那个关键的十字路口。我行驶的方向是首行车道，前方的信号灯正闪烁着温暖的绿色光芒。右侧横向的车道上，一排车辆正安静地停在白线后，等待着属于他们的红灯变绿。一辆银色的家用小轿车排在第一位，离路口很近。
绿灯。安全第一。尽管路况好转，我依然习惯性地轻点刹车，将车速降到一个更加稳妥的范围内，准备平稳地通过这个路口。车轮平稳地压过了停止线，车身己经驶入了宽阔的十字路口中央。
就在这一刹那！
一道刺耳得几乎要撕裂耳膜的、极其尖锐又极其凄厉的汽车喇叭声，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毫无预兆地、从我们右侧后方疯狂地响起！那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失控的疯狂！
我的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危机感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我甚至来不及完全扭头去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惊恐地瞥见——一道巨大的、模糊的灰影，带着一种摧枯拉朽、完全失控的恐怖速度，从右侧后方那条等待红灯的车队中，斜刺里狠狠地、狠狠地撞向排在最前面的那辆银色小轿车！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金属与金属极限碰撞挤压的巨响，如同地狱的丧钟，在十字路口中央猛然炸开！
那辆银色小轿车，在这股狂暴到无法想象的撞击力下，像一枚被巨人猛力掷出的保龄球，瞬间失去了所有控制，车头猛地向左一甩，带着巨大的动能和令人窒息的绝望感，首首地朝着我们车子的副驾驶位——朝着雨儿所在的位置——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怼了过来！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凝固。
我看到了雨儿脸上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那双前一秒还带着戏谑笑意的眼睛，此刻被无边的、纯粹的恐惧所占据，瞳孔因为极度的惊骇而急剧收缩！她的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尖叫，但声音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灾难彻底扼杀在喉咙深处！
“雨儿——！！！”
一声撕心裂肺的、从灵魂最深处迸发出来的狂吼，冲破了我自己的喉咙！我本能地、不顾一切地想要松开方向盘扑过去保护她！
但是！
太晚了！
“轰——！！！”
又一声更加剧烈的、仿佛天崩地裂般的巨响！
那辆被撞飞失控的银色轿车，其坚硬的车头，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精准无比地、毫无缓冲地狠狠撞在了我们桑塔纳副驾驶座的车门位置！
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捏碎、揉烂！
巨大的冲击力如同滔天海啸，瞬间席卷了整个车厢！我感觉自己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被一股无法抗拒的蛮力狠狠地向左甩去！我的太阳穴“咚”地一声，重重地、毫无防备地撞在了冰冷的左侧车窗玻璃上！眼前瞬间爆开无数金色的、黑色的、红色的火星！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扎进头颅！
与此同时，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冰层碎裂般的“哗啦啦——”巨响！副驾驶侧的车窗玻璃，在遭受撞击的瞬间，如同被巨锤砸中的冰面，瞬间爆裂！化作千万片闪烁着寒光、边缘锋利的碎屑，如同死亡的冰雹，朝着车厢内疯狂地迸射！
“哐——！！！”
这还不是结束！巨大的撞击力不仅撕碎了车窗，更将我们的车身狠狠地挤压、推向左侧！车头猛地向左前方失控地冲去！前挡风玻璃在扭曲的车身框架的压迫下，再也无法支撑，“嘭”地一声巨响，也瞬间炸开！无数蛛网状的裂纹瞬间爬满视野，紧接着是更大的碎片崩飞！
车厢内，刹那间变成了一个被玻璃碎片和金属咆哮声统治的、充满死亡气息的炼狱！
细密而冰冷的雨点，夹杂着玻璃碎屑，从破碎的前挡和侧窗狂暴地灌入！瞬间打湿了我们的头发、脸颊、衣服！
惊雷！又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响！惨白的电光透过破碎的车顶缝隙，瞬间照亮了车厢内如同地狱般的景象！
“雨儿——！！！”
我嘶吼着，不顾头上传来的剧痛和左眼被粘稠温热的液体糊住带来的模糊与刺痛，拼命地挣扎着，想要朝副驾驶位伸出手去！
就在我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她冰冷手臂的瞬间——
“咚——！！！”
第三声更加沉闷、更加绝望的巨响！
我们被撞得失控侧滑的车子，在巨大的惯性推动下，车尾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路边一棵粗壮的、枝繁叶茂的行道树上！树干剧烈地晃动，树叶簌簌落下。车子终于，以一种极其扭曲、极其惨烈的姿态，停了下来。车头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汽，混合在冰冷的雨水中。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雨点砸在车顶残骸、破碎玻璃和地面上的“噼啪”声，以及远处隐隐传来的、被雷声掩盖的惊恐尖叫。
我的头像是要裂开，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太阳穴传来钻心的剧痛。左眼被温热的血液糊住，视野一片模糊的猩红。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和浓重的血腥气。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我的意识。
“雨……雨儿……”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微弱得如同蚊蚋般的声音，艰难地转动着剧痛无比的脖子，看向副驾驶座。
触目惊心！
雨儿歪倒在严重变形的车门和座椅之间，身体软绵绵的，毫无生气。她的头无力地垂向破碎的车窗方向，乌黑的长发散乱地黏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被雨水和……暗红色的液体浸透。几道狰狞的、被锋利玻璃划开的伤口，在她光洁的额角、脸颊和裸露的手臂上纵横交错，鲜血正不断地从那些伤口中汩汩涌出，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将她的白色上衣染红了大片，那刺目的红，在灰暗的光线下，如同盛开的、绝望的彼岸花。她的双眼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呈现一种死寂的灰白。
“雨儿——！！！”
一股巨大的、足以撕裂灵魂的恐惧和剧痛瞬间攫住了我！比头上的伤口更痛百倍！我像一头濒死的野兽，爆发出最后的力气，想要解开安全带，想要爬过去，想要唤醒她！但身体却像被无形的锁链死死捆住，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挣扎都带来更剧烈的痛楚和眩晕。
“救……救命……” 我的声音嘶哑、破碎，在死寂的车厢里显得如此微弱。我徒劳地抬起颤抖的、沾满自己鲜血的右手，无力地伸向副驾驶的方向，指尖离她垂落的手腕只有几寸的距离，却如同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深渊。
“快！快救人！”
“天啊！撞得好惨！”
“那人怎么开的车啊！我的天！”
“打120！快打120啊！”
“还有气吗？小心玻璃！”
......
混乱的、带着惊恐和焦急的人声由远及近，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几个模糊的身影，顶着冰冷的雨水，从破碎的前挡风玻璃处探了进来。他们动作急促而小心，试图解开雨儿身上的安全带。
“小心！别动她脖子！” 有人喊道。
“轻点！轻点抬！”
“这边还有一个！头上全是血！”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也被几只有力的手臂托住、移动。安全带被解开。身体被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从扭曲变形的驾驶座里拖出来。冰冷的、湿透的雨水毫无遮拦地打在我的脸上、身上，混合着温热的血液，带来一种令人战栗的麻木感。
我被平放在冰冷、湿滑的柏油路面上。头顶是灰暗的，天空不断落下星星。西周是晃动的人影，模糊的面孔，嘈杂的议论声、惊呼声。刺鼻的汽油味、血腥味和雨水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冲击着脆弱的神经。
我艰难地转动着唯一还能勉强视物的右眼，拼命地在晃动的人腿缝隙中搜寻。终于，我看到了！
雨儿也被抬了出来，放在离我不远的地上。她一动不动，像一尊破碎的瓷器。一个好心人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她身上，试图遮挡雨水，但那件深色的外套，迅速被从她身上伤口渗出的鲜血染红、洇湿，颜色更深了……有人跪在她身边，似乎在检查她的呼吸和脉搏……
“雨……儿……”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她的方向发出微弱的呼唤。声音被淹没在周围的喧嚣和雨声里。
视线越来越模糊，右眼的视野也开始被黑暗吞噬。头上的剧痛变成了持续的、令人昏沉的钝痛。冰冷的雨水不断冲刷着我的脸，流进眼睛里，和着血水，带来一阵阵刺痛的模糊。世界的声音也在远去，那些嘈杂的人声、雨声、远处模糊的警笛声……都变得忽远忽近，像是隔着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
冰冷。无边无际的冰冷从西面八方涌来，包裹住我残存的意识。身体的感觉在迅速流失，只剩下沉重的、无法抗拒的疲惫感，像一块巨大的磁石，要将我的灵魂拖入永恒的黑暗深渊。
就在意识彻底沉沦的前一秒，一丝微弱却无比尖锐的、代表着生命最后挣扎的声音，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噪音和黑暗的帷幕，清晰地钻入我的耳中：
“呜——呜——呜——呜——”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了救护车凄厉而急促的鸣笛声！它由远及近，带着生的希望，穿透冰冷的雨幕，撕心裂肺地响彻在这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十字路口！
这声音，成了我坠入无边黑暗前，捕捉到的最后一丝属于人间的、带着绝望挣扎的声响。
然后……
所有的光，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感知，如同被拉断的琴弦，骤然崩断。
世界陷入一片彻底的、死寂的、冰冷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