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没事不要麻烦国家
孙子,过来。
消毒水的气味漫过白色床单,王开山的呼吸像漏风的风箱,每一次起伏都带着胸腔里的钝响。监护仪上的曲线渐渐平缓,夕阳透过百叶窗,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当年上甘岭阵地的弹坑。
枯瘦的手指在枕头下摸索许久,终于勾出个蓝布包。粗布被岁月洗得发白,边角处缝补的针脚歪歪扭扭,那是老伴在世时用缝纫机轧的。老人抖着胳膊一层层翻开,棉线缠绕的布层里,几枚军功章先滚了出来,黄铜表面的漆皮早己磨透,露出底下暗红的铜色,像凝固的血。
"这是...抗美援朝的..."王开山的声音细若游丝,指腹抚过"一级战斗英雄"证书上烫金的国徽,纸张脆得仿佛一碰就碎,"五二年...上甘岭...我们连守了七天..."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浑浊的眼泪混着涎水淌在证书上,晕开"王开山"三个字的墨迹,"那时候...你爸才三岁..."
另一只手颤巍巍抽出本绿色封皮的证书,封面印着烫金的五角星,"对越自卫反击战"几个字被摩挲得发亮。"你爸...二十岁去的前线..."老人的指尖点着证书里夹着的黑白照片,穿军装的青年眉眼锐利,肩上扛着半自动步枪,"他说...要像我一样...当英雄..."照片边角缺了块,是当年邮寄时被雨水泡烂的。
最底下压着本红色烫金证书,封皮印着"特等功臣",翻开的内页里,年轻飞行员的证件照笑容明亮,肩章上的银星闪着光。旁边的阵亡证明折痕深重,"王建军同志于2020年执行任务时牺牲"的字样被泪水洇过无数次,字迹早己模糊。"你哥...飞得比谁都高..."王开山突然抓住床边年轻人的手,掌心的老茧硌得人生疼,"他说...要守着咱们的领空..."
军功章在床单上排成歪歪扭扭的一排,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细碎的光。老人从布包夹层里摸出张泛黄的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个七位数号码,末尾还画着个小小的五角星。"这是...爷爷的老战友..."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风中残烛,"当年...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不到...万不得己..."
监护仪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王开山的手猛地攥紧,最后望向那排军功章时,眼里忽然亮起点光,像当年冲锋号响起的瞬间。"这是...咱家的根..."他的头歪向一边,手指还保持着捏着纸条的姿势,蓝布包从膝头滑落,军功章在床单上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诉说那些埋在岁月里的硝烟与忠诚。
消毒水的气味愈发刺鼻,王致远盯着手术室门口不停闪烁的红灯,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金属长椅冰凉刺骨,却比不上他此刻的心。十分钟前,护士推着担架床冲过走廊,王开山的手从白被单下无力垂下,腕间那枚老怀表的表链随着颠簸摇晃,表盖上刻着的“抗美援朝纪念”字样忽明忽暗。
他低头摸向背包,手指隔着布料触到军功章的棱角。蓝布包被压在最底层,与他刚收到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紧贴着——原本打算等爷爷手术成功,就把这份惊喜捧到病床前。此刻录取通知书的边角己经被汗浸软,就像爷爷最后那口浑浊的气息,虚弱得让人心慌。
走廊尽头的挂钟指向凌晨三点十七分,每一声滴答都像重锤敲击心脏。记忆突然翻涌:七岁那年发烧,爷爷背着他跑过三条街去诊所;十五岁生日,爷爷颤抖着把父亲的军功章系在他书包上;去年寒冬,爷爷执意要教他用老式缝纫机补军装……布包里那些带血的勋章,原来早把“家国”二字缝进了他的骨血。
“吱呀——”手术室门开的瞬间,王致远猛地站起,膝盖撞得金属椅发出刺耳声响。主刀医生摘下口罩,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对不起,我们尽力了。”这句话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却像万吨巨石砸向胸口。他看见医生身后的推车,白被单下隆起的轮廓己经不再起伏,老怀表的表链从被单边缘垂落,在惨白的日光灯下晃出冷光。
喉咙突然涌上铁锈味,王致远踉跄着扶住墙壁。背包滑落肩头,蓝布包从拉链缝隙里露出一角。他忽然想起爷爷最后的叮嘱,颤抖着摸出那张写有号码的纸条。七位数在掌心洇出汗水,末尾那个小小的五角星,此刻却烫得灼人。走廊的广播突然响起早班交接提示,护士推着器械车匆匆经过,王致远抱着背包跌坐在地,军功章在包里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无人听见的呜咽。
晨雾还未散尽,王致远蹲在半山腰的土窑前,用树枝拨弄着炉膛里的余烬。火苗舔舐着爷爷的军装,那枚"一级战斗英雄"的军功章在高温中扭曲变形,化作暗红的铁疙瘩。山风卷着灰烬掠过他的脸颊,像爷爷布满老茧的手最后一次抚过他的脸庞。
火葬场的工作人员递来骨灰盒时,陶瓷表面还带着余温。王致远盯着盒盖上镌刻的"王开山"三个字,突然想起昨晚在医院太平间,他颤抖着为爷爷整理遗容,老人凹陷的眼窝里还残留着未干涸的泪痕。此刻山路上只有他的脚步声,石板缝里的野菊沾着露水,在晨风中轻轻摇曳。
爸爸和哥哥的坟头长满了狗尾草,坟前的石碑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王致远从背包里取出蓝布包,那些证书和军功章早己被泪水泡得发皱。他跪在坟前,将爷爷的骨灰盒轻轻放进新挖的土坑,指尖触到盒底残留的温热,喉咙里泛起一阵腥甜。
三个响头磕在冰凉的石板上,额头传来的钝痛让他想起小时候。那时爷爷总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此刻他对着三座坟茔重重叩首,山间回荡着空洞的回响。最后一枚军功章被他埋在坟前,黄铜表面的弹痕在泥土中闪着微光,像永不熄灭的星火。
背起行囊转身时,王致远听见山风掠过松涛的呜咽。山脚下蜿蜒的公路通向远方,那里有大城市的霓虹,也有他即将就读的大学。但他知道,自己的根永远留在了这片埋着三代忠魂的土地上。蓝布包被他紧紧抱在胸前,里面那张泛黄的纸条微微发烫,七位数的号码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仿佛在召唤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