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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燕京裹着层薄雾，王致远攥着皱巴巴的车票，随着人流涌出北京站。头顶的钟楼敲响七点整，铜质钟摆的震颤混着站台广播的余韵，在青砖穹顶下撞出细碎的回响。他踉跄着扶住大理石立柱，帆布背包的肩带早己勒进皮肉，脚底传来的麻木感顺着膝盖往上爬，像无数钢针扎进骨髓。
三十六个小时的硬座车厢里，汗酸味、泡面味和劣质香水味交织成黏腻的网。他蜷缩在三人座中间，看着窗外的风景从连绵群山变成华北平原的麦浪。对面大爷脱了鞋盘坐在椅上打呼，邻座抱着婴儿的妇人轻声哼唱，过道里小贩的叫卖声起起落落。凌晨三点，他盯着车顶忽明忽暗的白炽灯，摸出布包里的军功章，冰凉的金属在掌心焐出温度。
站前广场的风卷着梧桐叶擦过裤脚，王致远望着远处鳞次栉比的玻璃幕墙，突然觉得自己像枚被遗落的纽扣。手机在裤兜震动，屏幕亮起学校新生群的消息，辅导员发来定位："地铁二号线转西号线，C口出站首走..."他咽了咽干涩的喉咙，走向地铁口时，背包里的布包随着步伐轻轻撞击后背，仿佛三代人的心跳正在与这座城市共振。
地铁闸机的蓝光扫过车票，王致远被裹挟进早高峰的人潮。西装革履的上班族行色匆匆，背着名牌包的女孩对着手机谈笑，而他扶着摇晃的立柱，盯着玻璃倒影里自己发白的嘴唇和凹陷的眼眶。当列车钻出隧道，阳光突然刺破薄雾，照在他肩头洗得发白的帆布包上，布料磨损处露出蓝布包的一角，那个绣着红五星的边角，在明暗交界处微微发亮。
推开203寝室的铁门，铁锈味混着消毒水扑面而来。王致远的帆布鞋碾过地面斑驳的油漆，在靠窗的空床位前停下。老式吊扇吱呀转动，将墙上半卷的励志标语吹得簌簌作响。他小心翼翼把背包搁在铁架床上，拉链缝隙里露出蓝布包的边角，立刻伸手塞了回去。
"嘿！新来的？"
清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穿潮牌卫衣的男生倚在门框，手里晃着刚拆封的奶茶，珍珠撞着杯壁发出清脆声响。他三步并作两步跨过来，主动伸出的手掌带着温热的奶茶香气："赵传臣，计算机系研一，以后咱们就是室友了！"
王致远慌忙起身，沾着灰尘的手指在裤腿蹭了蹭才敢握上去。对方腕间的机械表闪着冷光，让他下意识缩了缩自己褪色的袖口。"晚上我组局，校门口新开的火锅店，带你认识认识..."赵传臣的热情在瞥见王致远突然紧绷的肩膀时戛然而止。
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余额数字刺得王致远眼眶发烫。237.5元，这是爷爷走后他仅存的家当。火车上啃了三天的干馒头还在胃里泛酸，可他知道，火锅店蒸腾的热气里，每道菜价都会像锋利的刀片，割开他最后的体面。
"我...我晚上得去趟图书馆。"声音比想象中更沙哑，王致远低头整理床铺，故意让垂落的刘海挡住通红的耳尖。铁架床摇晃着发出吱呀声，和头顶吊扇的响动混在一起，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
沉默在狭小的寝室里蔓延。赵传臣突然笑出声，带着恰到好处的爽朗："害！早说啊，我还怕你嫌我这本地人推荐的店不够正宗！"他晃了晃奶茶杯，珍珠在琥珀色液体里沉浮，"等你忙完，我请你喝奶茶，学校后门那家茉莉奶绿绝了！"
王致远猛地抬头，正撞上对方坦荡的目光。赵传臣己经转身翻找桌上的课本，卫衣背后印着的宇航员图案在阳光下泛着银光，像要冲破灰暗的水泥墙。窗外突然掠过一群白鸽，扑棱棱的翅膀声里，王致远摸到口袋里被体温焐热的军功章，喉咙发紧地应了声："好。"
火锅店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玻璃，霓虹灯牌在雾气后晕染成斑斓的色块。王致远跟着赵传臣穿过熙攘的大堂，脚下踩着黏腻的地板，鼻腔里满是牛油与香料混合的浓烈香气。这味道让他想起小时候过年，爷爷用铝锅煮的白菜豆腐，但此刻空气中飘浮的肉香，却比记忆里的味道更加醇厚诱人。
"就这儿！"赵传臣熟稔地拉开卡座的木椅，递来烫金菜单时特意将价格栏折向内侧，"毛肚黄喉是招牌，鸭血要双份吗？"他说话间，服务员己经端上免费的酸梅汤，玻璃壶在暖黄灯光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王致远盯着杯壁凝结的水珠，喉结不自觉地滚动——自从爷爷病重，他己经记不清上次喝饮料是什么时候。
红油锅底咕嘟冒泡，辣椒与花椒在漩涡中沉浮。赵传臣夹起片薄如蝉翼的毛肚，在香油蒜泥里三起三落，精准放进王致远碗中："七上八下，尝尝！"嫩脆的口感混着芝麻的醇香在舌尖炸开，王致远差点呛出眼泪，慌忙低头掩饰，却听见对面传来轻快的调侃："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蒸腾的雾气中，赵传臣聊起本科时在实验室的糗事，说自己如何把电路板焊成"抽象派艺术"，逗得王致远也跟着笑出声。当第二盘肥牛端上桌时，他才惊觉自己己经很久没这样放松过。记忆里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凌晨三点的监护仪滴答声，此刻都被火锅的热气蒸腾得无影无踪。
"以后有什么事尽管说。"赵传臣突然认真起来，用纸巾擦了擦嘴角，"咱们室友就是一家人。"他推来新斟满的酸梅汤，玻璃杯相碰发出清脆声响。王致远望着眼前这个穿着潮牌、手腕戴着名表的同龄人，突然发现对方眼底闪烁的真诚，竟和爷爷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时一样滚烫。
结账时，赵传臣抢先一步挡住扫码枪，笑着把王致远的手机按回口袋："说好了我请客，下次换你请奶茶！"走出火锅店，秋风卷起街边银杏叶，王致远摸着口袋里被体温焐热的军功章，突然觉得这座陌生的城市，好像也没那么冰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