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的、仿佛有实质重量的黑暗,沉甸甸地压下来,裹挟着李曜残存的意识,不断向下拖拽。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虚无。他感觉自己像一片枯叶,在冰冷粘稠的泥沼中缓慢下沉,每一次试图挣扎,都只是徒劳地耗尽那微弱的力气,换来更深的坠落感。
然后,是痛。
那痛感并非瞬间袭来,而是如同蛰伏的毒蛇,在无边黑暗的深处,猛地昂首噬咬!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嘶吼冲破了李曜紧咬的牙关,却只发出微弱、破碎的气音。左肩胛下方,靠近心脏的位置,仿佛被烧红的铁钎狠狠贯穿,又粗暴地搅动!剧烈的、撕裂般的剧痛如同海啸,瞬间席卷了他每一个神经末梢,将他从混沌的深渊狠狠拽回现实。这痛楚如此清晰,如此霸道,甚至压过了那令人窒息的黑暗。
紧随剧痛而来的,是嗅觉。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像铁锈一样霸道地钻进鼻腔。但这血腥味并非孤立,它被另一种更加刺鼻、更加霸道的气息所包裹、所灼烧——那是烧灼皮肉的焦糊味!一股混合着浓郁草药气息、某种动物油脂的腥臊味、还有陈年汗渍和污垢的浑浊气味,也如同无形的拳头,狠狠砸在他的感官上。他感觉自己像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肮脏的、正在燃烧的伤口里。
“按住他!别让他乱动!”一个粗粝、焦躁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这烙铁还没上呢!乱动就等着烂死吧!”
烙铁?李曜混沌的意识捕捉到这个恐怖的词,残存的求生本能让他猛地绷紧身体,试图挣扎。但身体如同被拆散了重组,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根本不听使唤。只有左肩那恐怖的伤口,随着他微弱的动作,爆发出更加尖锐的剧痛,让他眼前金星乱冒,又是一阵眩晕。
“王老六!你他娘的麻沸散到底管不管用?”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带着惊慌响起,“这小子看着快不行了!”
“放屁!老子配的麻沸散,当年在关西战场上,剜肉刮骨都没含糊过!”那个被称为王老六的粗粝声音暴躁地反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小子命硬得很!挨了那么深一刀,血淌得跟泼水似的,还能喘气到这儿,阎王爷都不肯收!按住了!老子清创!”
李曜感觉几双粗糙、冰冷、带着厚茧的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按住了他的肩膀、手臂和大腿,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他钉死在身下那冰冷、坚硬、散发着霉味和污秽气息的平面上。他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不清,如同上了一层血色的水雾。摇曳的、昏黄的光源在不远处晃动,只能勉强勾勒出几个人影的轮廓——一个佝偻着背、头发花白杂乱的老头,正俯身凑近他的伤口,手中似乎拿着什么闪亮的、令人心悸的东西;几个穿着深色短褐、满脸横肉的汉子,正用尽全力压制着他。周围是粗糙的、布满污渍的石墙,墙角堆着一些看不清的杂物,空气里弥漫着绝望和死亡的气息。这里绝不是干净明亮的太医院,更像是……一个肮脏的牢房或者某个阴暗角落的刑房!
剧痛再次如同毒蛇般噬咬!这一次,李曜清晰地感觉到冰冷的金属工具探入了他肩胛骨下方那可怕的伤口深处!它们在翻搅,在刮擦,试图剥离那些被毒刃污染、坏死的皮肉组织!每一次触碰,都像点燃了神经末梢的炸药。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鸣,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头、鬓角、脖颈疯狂涌出,浸透了身下那粗糙、散发着馊臭味的草席。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几乎要将他再次拖入昏迷的深渊。
“小子,忍着点!想活命就得受着!”王老六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他手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你这伤,位置刁钻,毒刃淬过东西,不把烂肉刮干净,神仙也难救!要不是张将军发了话……”
张将军?李曜混沌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魁梧身影,披着黑色斗篷……是他!那个自己扑上去救下的人!他叫张琼?弟弟呢?哥在哪里?巨大的恐慌甚至压过了肉体的剧痛。他想开口询问,但喉咙如同被滚烫的炭火堵住,只能发出嘶哑的呜咽。
“按住!要上药了!”王老六的低吼打断了他徒劳的挣扎。紧接着,一种更加酷烈、如同无数烧红钢针刺入骨髓的剧痛,猛地从伤口深处爆发!李曜的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地弹动了一下,又被那几双铁钳般的手死死按回原处。他清晰地感觉到一种粘稠、滚烫、散发着浓烈草药和焦糊气息的糊状物,被粗暴地塞进了那敞开的、血肉模糊的伤口深处!那感觉,简首像是将烧红的烙铁首接摁进了身体里!
“啊——!”这一次,积蓄的痛苦终于冲破了意志的堤坝,一声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叫从李曜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在狭小、污秽的石室里回荡,随即戛然而止——极致的痛苦瞬间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和意识,眼前彻底陷入黑暗。只有那深入骨髓的灼痛感,如同烙印,清晰地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时间在昏迷与半昏迷的混沌中失去了意义。剧痛如同潮汐,时涨时落。每一次意识稍稍浮出痛苦的泥沼,他都能感觉到伤口处那持续不断的、如同闷火灼烧般的痛楚,以及身体深处散发出的阵阵虚弱和寒冷。有人粗暴地撬开他的嘴,灌入苦涩到极致的药汁;有人撕开他粘在伤口上的粗麻衣襟,带来一阵撕裂的剧痛,然后再次将新的、滚烫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膏糊在伤口上;还有冰冷的水偶尔泼在脸上,让他短暂地清醒片刻,随即又被剧痛和虚弱拖回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耳边有时会响起模糊的交谈声碎片:
“……张将军醒了……问起过这救他的小子……”
“……命是真大……那么重的伤……”
“……点检大人亲自过问……看紧点……”
“……他哥呢?关在隔壁号子?”
“……少打听!王都头说了,嘴巴都闭紧点!这两个是烫手山芋……”
哥!关在隔壁!李曜在混沌中捕捉到这关键的信息,心头猛地一揪。哥怎么样了?他一定吓坏了!都是自己……都是自己太冲动……巨大的愧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身体上的痛楚。他想见哥哥,想告诉他,自己还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天。当又一次滚烫的药膏糊上伤口,带来那熟悉的、几乎让他灵魂出窍的剧痛时,李曜终于没有再次昏厥过去。他死死咬着牙,喉咙里发出野兽般低沉的呜咽,汗水浸透了身下散发着霉味的草席。这一次,他清晰地看到了一张凑近的脸——正是那个被称为王老六的军医。
王老六年纪很大,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干裂的土地,花白杂乱的胡须上沾着不知是药汁还是污垢。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浑浊中透着一股看透生死、近乎麻木的精明。他穿着油腻发亮的深色短褐,袖口卷起,露出的手臂干瘦却筋肉虬结,布满陈年的疤痕和刺青。他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李曜因剧痛而扭曲的脸。
“小子,缓过劲儿了?”王老六的声音依旧粗粝沙哑,带着一股浓重的市井腔调,他手里还拿着那个沾满暗红药膏和血迹的木片,“命捡回半条了。算你祖宗积德,那刀再偏半分,神仙老子也救不了你。”
李曜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火辣辣的痛。他艰难地转动眼珠,试图看清周围的环境。这里确实是一个狭小的石室,只有一扇厚重的木门,门上有个巴掌大的小气孔,透进一丝微弱的光线。墙壁是粗糙的石块砌成,布满湿滑的深色苔藓,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尿臊味。身下是一张冰冷坚硬的石炕,上面铺着薄薄一层散发着馊臭的、霉烂的草席。角落里放着一个散发着恶臭的便桶。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
这就是他们被关押的地方?像牲畜一样!恐惧和屈辱感瞬间攥紧了李曜的心脏。
“我……我哥……”李曜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几乎难以分辨。他急切地盯着王老六,“他在哪?”
王老六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慢条斯理地用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布擦了擦手:“你哥?放心,死不了。在隔壁‘享福’呢。”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嘲弄,“不过小子,先顾好你自己吧。你这伤,烂肉是剜干净了,毒也拔了七七八八,但能不能挺过后面发热化脓这一关,还得看你的造化。”他俯下身,凑近李曜的脸,一股混合着劣质酒气和草药味的浓烈气息喷在李曜脸上,“记住喽,在这里,少问,少看,少动。管好你的嘴,也管好你哥的嘴。不该说的,一个字也别说。否则……”他嘿嘿干笑了两声,笑声如同夜枭般刺耳,“王都头的手段,可不是我这老头子给人刮肉那么‘温柔’。”
威胁之意,赤裸裸不加掩饰。
王老六不再多言,收拾起他那简陋得可怕的“医药箱”——几把形状各异、带着血污和锈迹的小刀、镊子,几个装着不同颜色糊状物的瓦罐,还有一团看不出本色的脏布。他佝偻着背,走到门边,用力拍了几下。
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打开,一个身影堵在门口。借着门外稍亮的光线,李曜看清了那人——正是之前押送他哥李昀的那个疤脸军汉!他脸上那道扭曲的刀疤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一双三角眼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戏谑,像毒蛇一样在李曜身上扫视着。
“哟?我们的小‘英雄’醒了?”疤脸咧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语气充满了恶毒的讥讽,“命挺硬啊?挨了毒刀子,还能挺过王老六的‘妙手回春’?”他故意把“妙手回春”西个字咬得很重,带着浓浓的嘲弄。
王老六没理会疤脸的挑衅,佝偻着背,提着箱子默默走了出去。
疤脸却没有立刻关门。他抱着膀子,靠在门框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石炕上虚弱不堪、如同待宰羔羊的李曜,眼神里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小子,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他慢悠悠地问,声音如同毒蛇在草丛中游弋,“殿前司军巡铺房!进了这里的门,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别说你只是个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野小子,就算你真是张将军的救命恩人……”他嗤笑一声,“到了这儿,也得听王都头和老子我的!”
李曜躺在冰冷的石炕上,伤口处的剧痛依旧一阵阵袭来,身体虚弱得连动一下手指都困难。他看着疤脸那嚣张而恶毒的嘴脸,一股怒火猛地从心底窜起,烧灼着他残存的理智。他何曾受过这等屈辱?他想跳起来,一拳砸在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上!可身体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连愤怒都显得苍白无力,只能徒劳地瞪视着对方,胸膛剧烈起伏。
“怎么?不服气?”疤脸似乎很享受李曜这愤怒却又无可奈何的眼神,他往前走了两步,皮靴踩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听说你扑上去救人的时候挺有种啊?怎么现在怂了?”他弯下腰,那张带着刀疤的脸几乎要贴到李曜脸上,浓重的口臭和汗酸味扑面而来,“小子,在这汴梁城里,尤其是在这军巡铺房,光靠傻大胆可活不长!懂吗?”他伸出手指,用肮脏的指甲在李曜苍白汗湿的额头上用力戳了一下,留下一个红印,也带来一阵屈辱的刺痛。
“告诉你哥,”疤脸首起身,声音陡然转冷,带着赤裸裸的威胁,“你们俩的小命,现在就是拴在王都头裤腰带上的蚂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心里有点数!要是管不住嘴,或者惹得王都头不高兴……”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眼神阴狠,“这汴梁城外的乱葬岗,有的是地方埋你们这两条野狗!听明白了吗?”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席卷了狭小的石室。李曜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深入骨髓的恐惧。他能感觉到,疤脸绝不是在虚张声势。在这个无法无天、人命如草芥的地方,他们这两个来历不明、卷入是非的“野小子”,真的可能无声无息地消失。
疤脸很满意李曜眼中那瞬间闪过的恐惧,他狞笑一声,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走了出去。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那令人作呕的气息,但也再次将李曜投入了绝对的黑暗和冰冷之中。
“砰!”铁锁落下的哗啦声,如同丧钟敲响。
黑暗重新笼罩了一切。冰冷的石墙,散发着恶臭的草席,伤口处持续不断的灼痛,还有疤脸那充满恶意的威胁话语,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李曜的身体和灵魂。
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哥……你在隔壁吗?你还好吗?巨大的担忧如同沉重的石头,压在李曜的心头。他想起自己扑出去时,哥哥李昀那声嘶力竭的呼喊和绝望的眼神……都是自己!都是因为自己的冲动!不仅害得自己半死不活,还把哥哥也拖进了这可怕的深渊!悔恨如同毒藤,疯狂地缠绕着他的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
那个张琼……他怎么样了?他醒了?他问起过自己?他会不会帮他们?李曜心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但随即,王老六冷漠的眼神、王都头凶戾的威胁、疤脸赤裸的杀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那点微弱的希望火苗扑灭。在这深不可测的汴梁城,在这如同龙潭虎穴的军巡铺房,一个将军的“过问”,真的能保住他们这两个蝼蚁般的小人物吗?赵匡胤……那个如同山岳般威严恐怖的点检大人……他又会如何处置他们?
无数纷乱、恐惧、悔恨、无助的念头在脑海中疯狂冲撞。伤口处的剧痛一阵紧似一阵,身体忽冷忽热,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是伤口在恶化?还是恐惧引发的生理反应?李曜分不清。他只觉得冷,刺骨的冷,仿佛赤身裸体被扔进了腊月的冰河。他蜷缩起身体,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身下那散发着馊臭的、薄薄的草席紧紧裹在身上,却丝毫无法抵御那从骨髓深处透出的寒意。
黑暗中,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门外偶尔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巡逻士兵的脚步声、铁甲碰撞的轻响,以及远处隐约的更鼓声,提醒着他,这个冰冷而危险的世界仍在运转。每一次脚步声靠近,他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以为是疤脸或者王都头又来了。每一次更鼓敲响,都像是生命的倒计时在无情地流逝。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最坏的结果,不去想哥哥可能正在隔壁遭受同样的恐惧和威胁。他把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在抵抗身体的寒冷和伤口的剧痛上,像一头受伤的幼兽,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用最原始的求生本能支撑着摇摇欲坠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那无边的寒冷和黑暗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时,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响,透过厚厚的石墙,断断续续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咚…咚咚…咚…咚咚…
是敲击声!沉闷,缓慢,带着某种特定的、重复的节奏!声音的来源,似乎正是……隔壁!
李曜猛地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起来!
哥!是哥!一定是哥!他在隔壁!他在试图联系自己!
巨大的激动瞬间冲散了部分寒冷和恐惧。李曜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翻了个身,侧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他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手指因为虚弱和寒冷而微微颤抖,摸索着冰冷潮湿、布满苔藓的粗糙石壁。
他集中起所有残存的精神,仔细聆听着那微弱却坚定的敲击节奏。咚…咚咚…咚…咚咚…一遍,又一遍。
那节奏……那节奏……李昀的脑中一片混乱,他拼命回忆着……那是小时候,兄弟俩被父亲关在柴房里罚跪,又冷又怕时,哥哥隔着门板敲出的暗号!意思是……“别怕,我在”!
一股巨大的暖流,带着酸涩的泪意,猛地冲上李曜的头顶,冲垮了他强撑的堤坝。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让呜咽声溢出喉咙,但滚烫的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污垢,无声地滑落。
他颤抖的手指,用尽此刻所能调动的全部力气,艰难地、笨拙地,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一下,又一下,敲击着。
咚…咚咚…咚…咚咚…
哥,我也在。别怕,我在。
黑暗中,隔绝着兄弟二人的冰冷石墙,此刻成了传递微弱希望的唯一通道。那断断续续、微弱却固执的敲击声,如同风暴中摇曳的烛火,脆弱,却顽强地燃烧着,对抗着这汴梁城深处、军巡铺房囚笼里无边的黑暗与绝望。
石壁冰冷依旧,伤口灼痛未减,但李曜蜷缩在散发着恶臭的草席上,紧贴着那面传递着哥哥声音的石墙,仿佛汲取到了最后一丝支撑下去的力量。他闭上眼,不再去看那无边的黑暗,只是用尽所有心力去倾听、去回应那微弱的敲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那持续的回应耗尽了力气,也许是伤痛的折磨终于压垮了紧绷的神经,李曜的意识再次沉入混沌的黑暗边缘。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虚无和坠落感,而是夹杂着模糊的、光怪陆离的碎片:混乱的御街人潮,刺眼的刀光,自己扑出去时那决绝的一瞬,张琼惊愕的脸,哥哥绝望的嘶喊,赵匡胤那如同山岳般压迫的背影,王都头凶戾的眼神,疤脸恶毒的狞笑,还有石壁上那微弱却固执的敲击声……这些碎片如同破碎的镜子,在他昏沉的意识中旋转、碰撞,最终归于沉寂。
他陷入了一种半昏迷的状态,身体时而滚烫如同置身熔炉,时而又冰冷得如同坠入冰窟。伤口处的灼痛感并未消失,反而在昏沉中变得更加清晰和绵长,像是有无数细小的火蚁在啃噬他的血肉。喉咙干渴得如同火烧,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恍惚中,似乎有人再次粗暴地撬开他的嘴,灌入那苦涩到令人作呕的药汁,还有冰冷的液体泼在脸上,带来短暂的刺激,随即又被更深的昏沉淹没。
在混沌与剧痛交织的间隙,一个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断断续续地钻进他的耳朵,是疤脸在门外与看守的士兵交谈,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残忍的兴奋:
“……王都头说了……这两个小子……来路不明……又卷进这么大的事……点检大人那边……未必真当回事……”
“……张琼醒了又怎样?一个丘八将军……还能把手伸到咱军巡铺房来?”
“……等风头过去……嘿嘿……那细皮嫩肉的哥哥……还有这个半死不活的……‘意外’死在牢里……谁会在乎?”
“……对!就说伤重不治……或者熬不过发热……太寻常了……王都头自有安排……少不了兄弟们的好处……”
这些破碎的、充满恶意的低语,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李曜昏沉的意识深处!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他们想灭口!王都头……疤脸……他们根本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出去!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不!不能死!哥还在隔壁!他不能死在这里!不能像野狗一样被无声无息地埋掉!求生的本能如同濒死的野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李曜猛地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鸣,试图发出警告,试图引起注意!但他的身体太虚弱了,挣扎只是徒劳地牵动了伤口,剧痛如同重锤将他狠狠砸回石炕,眼前一黑,再次陷入更深的昏厥。只有那绝望的嘶鸣,在狭小的石室内留下短暂而微弱的回响。
再次恢复一丝意识时,西周一片死寂。门外的低语早己消失,仿佛刚才那充满杀意的对话只是一场可怕的噩梦。但李曜知道,那不是梦。冰冷的恐惧如同跗骨之蛆,深深地扎根在他的心底。
身体依旧忽冷忽热,伤口处的疼痛依旧清晰,但似乎……那灼烧感减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如同灌了铅般的酸痛和难以言喻的虚弱。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榨干了水分的破布。
他艰难地侧过头,望向那扇厚重的木门。门上的气孔透进一丝微弱的光线,不再是纯粹的黑暗,而是灰蒙蒙的,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
天……快亮了?
就在这灰蒙蒙的光线中,李曜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自己身下那散发着馊臭的草席边缘。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反光,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艰难地移动着僵硬的手臂,手指颤抖着,摸索向那点反光的位置。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冷、坚硬、带着粗糙边缘的东西。
他费力地将它从霉烂的草梗中抠了出来,凑到眼前。
借着气孔透入的、微弱的天光,他看清了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小片破碎的瓷片。边缘锋利,带着泥土和污垢。瓷片的釉面是青白色的,上面残留着一小块模糊的图案——似乎是某种禽鸟的羽毛纹饰,线条简洁而古朴。
这瓷片……好熟悉!李曜混沌的脑海中,记忆的碎片猛地闪回!是在御街!混乱爆发之前!他和哥哥挤在人群里,旁边似乎是一个卖廉价瓷碗陶罐的摊子!他记得自己当时还好奇地多看了几眼那些粗陋的瓷器……这块瓷片上的纹饰……和那个摊子上一个被打碎的粗瓷碗一模一样!
自己身上,怎么会有这个?是扑出去救人的时候,在混乱中被飞溅的碎片划到,然后……嵌进了自己破烂的草鞋或者裤脚里?然后被带到了这里?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李曜绝望的心海!
他紧紧攥住这片冰冷锋利的碎瓷,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破碎的瓷片边缘深深硌进他的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刺痛,却奇异地让他昏沉的大脑清醒了一瞬。
他不再去看那扇隔绝生死的牢门,而是艰难地、一点点地挪动身体,凑近了那面传递过哥哥声音的石墙。
粗糙、冰冷、布满湿滑苔藓的石壁紧贴着他滚烫的额头。他用尽此刻所能调动的全部力气,攥紧了那片小小的、冰冷的碎瓷,仿佛攥住了唯一的、渺茫的希望。锋利的边缘抵在粗糙的石面上。
然后,他开始了无声的、缓慢的、极其小心的……刮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