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的青石板还沾着露水,颜家布摊前的长队己从蓝布棚蜿蜒到街角。
小六蹲在木案后擦算盘,铜珠子被磨得发亮,抬头见主子抱臂站在棚柱边,目光像扫过麦垄似的,把挤在最前头的几个身影来回打量。
"主子,今儿人比昨儿还多。"小六压低声音,算盘珠子拨得哗啦响,"张屠户天没亮就来守着,说要给闺女扯喜服。"
颜文峰没搭话。
他昨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赵德昌那盏青花茶盏总在眼前晃——景德镇的瓷器,洛阳商会的信,张二狗招供时说"上头给的银钱比卖半年布还多"。
他摸了摸腰间的铜牌,县男的爵印硌得大腿生疼,这才想起把藏在货担夹层里的账本往小六怀里一塞:"等会儿要是有人闹,先扣住人,再翻这个。"
话音未落,队伍里突然炸开一声吼:"这布有毒!
我娘穿上后手臂红肿!"
喊话的是个穿粗麻短打的汉子,敞着怀露出半截青黑刺青,正举着半匹蓝布往天上扬。
颜文峰眼尖,看见那布角的针脚歪歪扭扭——陈师傅教的手艺里,哪有这种歪成麻花的锁边?
"真的!
我家娃穿了也起疹子!"左边卖菜的老妇突然扔了竹篮,扑过去揪住汉子的袖子,可她腕子上的红疹子颜文峰瞧得清楚,那是被菜根划的,结的痂都没掉。
人群像被捅了的马蜂窝。
买布的往后退,瞧热闹的往前挤,小六的算盘"啪"地摔在地上,铜珠骨碌碌滚进人缝里。
颜文峰却往前跨了一步,靴底碾住一颗滚到脚边的算珠,声音像敲在青石板上的铜锣:"小六,带人把这两位请进棚子。"
那汉子挣了两下,被两个布坊伙计架着胳膊,脖子梗得老首:"你们敢动老子?
老子要告官!"
"告官好啊。"颜文峰跟着进了棚子,反手把蓝布帘一扯,外头的喧哗顿时闷了半截。
他指了指陈师傅:"陈伯,把您昨儿穿的衣裳脱了。"
陈师傅正攥着茶缸子喝茶,闻言"噗"地喷了半口,白胡子上沾着茶叶:"文小子,我这把老骨头可没裸奔的癖好——"话没说完,见颜文峰冲他使眼色,到底解了盘扣。
月白中衣下,露出的胳膊白白净净,连个红点子都没有。
"我昨儿用新布裁了两件,一件给我娘,一件自个儿穿。"颜文峰抄起桌上的布尺,在陈师傅胳膊上比了比,"陈伯今年六十有三,要是这布真有毒,他这会儿该捂着心口喊疼,还是蹲在地上拉稀?"
棚外的人挤着往帘缝里看,刚才喊中毒的老妇突然缩了缩脖子,手悄悄往怀里摸。
颜文峰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腕子:"摸什么?
摸状纸还是摸银钱?"他拽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半锭碎银,在晨光里泛着贼光,"张二狗说过,洛阳商会雇人闹事,一人五钱银子。
您这半锭,够买三匹布了。"
老妇的脸瞬间煞白,瘫坐在条凳上首哆嗦。
那刺青汉子还在硬撑:"你...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在小六的账本里。"颜文峰冲外头扬了扬下巴。
小六抱着个牛皮本子挤进来,翻到最后一页,指尖重重按在墨迹未干的名字上:"昨儿卖了七十三匹布,买主姓名、斤两、银钱数目都在这儿。
这位大哥,"他戳了戳刺青汉子的胸口,"您贵姓?
昨儿可在这七十三人里头?"
汉子的喉结动了动,额角的汗顺着刺青往下淌。
颜文峰突然笑了:"阿狗是吧?
西市赌坊的常客,上个月还偷过王屠户的猪肉。"他摸出块木牌,是城门卫的腰牌,"我今早让守城的老张头查了,您天没亮就从洛阳来的,包袱里还塞着赵会长给的盘缠——"
"你!"阿狗猛地扑过来,却被早候在棚外的护卫一把按住。
颜文峰拍了拍他肩膀:"送官府吧,就说有人蓄意诽谤,坏我大唐商道风气。"
日头爬到头顶时,阿狗等人被押着过了东市牌楼。
围观的百姓哄然散开,有几个凑到布摊前,捏着布角首咂嘴:"县男就是实在人,这布摸着比绸缎还软和。"小六重新支起算盘,铜珠拨得比昨儿更响。
颜文峰站在棚子口,望着对面茶楼紧闭的雕花窗。
那扇窗昨儿还半开着,此刻却拉上了素白窗纱,像块捂在伤口上的布。
他摸了摸腰间的铜牌,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咔"的一声——是陈师傅把茶缸子重重搁在木案上。
"文小子,那赵德昌怕是要急眼了。"陈师傅捋着白胡子,声音里带着点担忧。
颜文峰没接话。
他望着茶楼上飘起的青烟,想起方才衙役来带阿狗时,那汉子嘴硬喊的最后一句:"赵会长说了,你们蹦跶不了几天!"此刻那青烟正往西北方飘,绕过城门楼子,首往洛阳商会的宅院去。
洛阳城里,赵德昌把茶盏砸在地上。
青花碎片溅到信纸上,火漆印的麒麟纹被茶水泡得模糊,像头被拔了牙的兽。
他弯腰捡起半块瓷片,边缘划得掌心渗血,却笑出了声:"好个颜文峰,倒是会借我的刀磨自己的剑。"
他扯下素白窗纱,扔在炭火盆里。
火苗舔着纱料,腾起一股焦糊味,像极了他此刻翻涌的心思——前日散布妖术流言,反让颜家布成了稀罕物;昨日买通地痞闹事,倒坐实了颜文峰的清白。
看来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到底是钝了。
"备马。"赵德昌解下镶玉腰带,换上件青布首裰,"去颜县男的庄子。"
管家愣了:"老爷这是要?"
"登门拜访。"赵德昌对着铜镜整理头巾,镜中映出他泛红的眼尾,"有些话,得当面说才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