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东市的青石板还沾着晨露,第一声开市铜锣刚撞响,颜文峰就踩着露水进了街口。
他腰间的铜牌随着步子轻晃,"巡"字刻痕蹭着粗布腰带,像在提醒什么——昨日布坊里那三十杖的血,那叠被烧了的供词,此刻都沉在他胃里,压得人喉咙发紧。
"小六,棚子往左挪半尺。"他弯腰捡起块碎砖垫在棚柱下,指节蹭过新刷的红漆,"东市日头毒,棚檐得罩住布料。"
小六擦了把额头的汗,竹扁担往地上一杵:"主子放心,陈师傅昨儿下工就应了,说天不亮就来。"他伸手去扶悬在棚顶的新牌匾,"农神坊"三个隶书写得极壮,是颜文峰连夜用炭笔在桑皮纸上描的,墨色还透着股松烟香。
布坊的骨干们跟着搭手,将染好的蓝布、月白绸子整整齐齐铺在长条木案上。
最边上一匹浅青的细布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压着的木板——上面用朱砂写着斗大的字:"一匹布做三衣,传统布仅够一件!"
"这是要抢织户的饭碗?"
不知谁嘀咕了一句,围观的人渐渐围过来。
有戴斗笠的货郎踮脚看木板,有挎竹篮的妇人捏着布角搓了搓,更多的是交头接耳:"听说前儿布坊抓了偷艺的,这布该不会是...?"
颜文峰站在棚下,喉结动了动。
他能闻到布料里浸着的蓝草香,混着东市早市的腥甜——卖胡饼的炉灰味,挑水夫的汗酸味,还有街角酒肆飘来的米糟香。
这些味道裹着他,像块浸了水的旧棉被,沉甸甸的。
"陈师傅到了!"
小六的吆喝让人群让出条缝。
穿靛青粗布衫的老裁缝柱着枣木拐进来,白胡子被风吹得翘起来:"颜县男,老哥哥我活了六十岁,头回见人把布摊摆成擂台。"他伸手摸了摸案上的浅青细布,枯瘦的指节在布面划出纹路,"好料子,经纬密得跟机杼成精似的。"
颜文峰搬来条木凳:"您老给大伙儿裁两身,让他们看看这布到底经不经用。"
陈师傅也不客气,从怀里摸出乌木尺往布上一搭。
围观的人挤得更紧了,有小娃被挤得首哭,被他娘一把抱起来骑在脖子上。
老裁缝的剪子"咔"地下去,第一刀裁出前襟;再量,第二刀分出衣袖;第三刀,连内里的衬布都分出来了。
阳光透过棚布的缝隙落下来,照见他剪子尖上的银漆——那是他徒弟们十年前凑钱给他打的,说"陈记裁缝"的剪子要亮得能照见人心。
"三套单衣,里子面子都齐活。"陈师傅抖开裁好的布片,最底下还摞着块巴掌大的布头,"这角料还能给小娃做个兜肚。"
人群炸开了。
骑在脖子上的小娃拍着小手喊"好看",挎竹篮的妇人抢着摸那布片:"软和!
比我去年买的绸子还软和!"戴斗笠的货郎扯着嗓子问:"这布咋卖?"
"妖术!"
突然有人尖着嗓子喊。
颜文峰循声望去,是个穿灰布短打的汉子,脸上有道刀疤,"前儿布坊闹鬼,如今又整出这邪乎布,定是勾了妖物!"
陈师傅的剪子"当啷"掉在木案上。
他踉跄着往前走两步,枣木拐敲得青石板"咚咚"响:"妖术?
我陈老三十三岁学裁布,到今儿摸过的布能绕洛阳城三圈!"他抓起裁好的布片往刀疤汉子怀里塞,"你摸摸!
这经纬是妖术能织出来的?
你闻闻!
这蓝草香是妖术能染出来的?"
刀疤汉子被推得首往后退,撞翻了旁边的胡饼摊。
围观的人哄笑起来,有个卖菜的老头举着菜帮子喊:"我闺女在农神坊染布,说颜县男教她们用石灰水退浆,比老法子省一半时辰!
要真是妖术,我家那口子早该喊疼了!"
颜文峰摸了摸腰间的铜牌,掌心沁出薄汗。
他望着陈师傅发抖的白胡子,望着妇人怀里攥着布角的小娃,突然拔高了声音:"今日头回摆摊,半价!"
"啥?"
"真半价?"
人群像被投了块石头的池塘,涟漪从中心往外荡。
挎竹篮的妇人第一个挤到案前:"我要两匹!
给我家小子做身新衣裳!"戴斗笠的货郎掏出钱袋:"我要五匹!
拉到西市能卖个好价钱!"连刚才喊妖术的刀疤汉子都缩在人堆里,手指捻着布角不肯松。
小六忙得额头冒汗,抱着算盘噼噼啪啪打,布坊骨干们扯着布量尺寸,陈师傅被围在中间,一会儿教这个看针脚,一会儿帮那个理布边。
颜文峰退到棚子边上,看着木案上的银钱越堆越高,看着染布坊的蓝布被一卷卷抱走,突然想起昨日审房里的艾草味——那时他以为最难的是理人心,此刻才明白,理好了人心,连布都能织出花来。
"颜县男好手段。"
阴恻恻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颜文峰抬头,见对面茶楼二楼的雕花窗半开着,赵德昌正倚在栏杆上,手里的茶盏映着晨光,"只是这市侩手段,怕撑不起'农神'二字。"
他的声音被底下的喧闹盖了大半,但颜文峰还是看清了他指尖的茶盏——那是景德镇的青花,胎薄得能透光。
昨日张二狗供词里提到的"银钱",此刻正浸在这盏茶里,泛着冷幽幽的光。
日头爬过东市的牌楼时,布棚前的银钱堆成了小山。
小六数钱数得手酸,抬头想喊主子,却见颜文峰正望着对面茶楼的窗户,眼神像布坊里刚淬过的剪刀——亮,且利。
赵德昌放下茶盏,瓷底磕在檀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
楼下的喧哗透过窗纸渗进来,像根细针,扎得他后槽牙首疼。
他摸出袖中那封未拆的信,火漆上印着洛阳商会的麒麟纹——昨日散布的"妖术"流言,此刻倒成了给颜文峰造势的锣鼓。
"老爷,要添茶吗?"
伙计的声音让他回神。
赵德昌望着楼下挤得水泄不通的布摊,望着颜文峰被阳光拉长的影子,突然将茶盏重重一放。
茶水溅在信上,晕开一片墨色,像团化不开的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