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的更鼓敲过三更时,颜文峰摸黑站在仓库后巷的槐树下。
小六把短刀往掌心一磕,金属相击的轻响惊飞了两只夜枭。"县男,门闩我试过,从外头能撬。"少年的声音压得极低,喉结在月光下滚了滚——他跟着颜文峰学了三个月拳脚,此刻绷紧的脊背倒有几分兵卒的利落。
颜文峰没应声。
他盯着仓库西墙那扇半开的气窗,窗棂上垂着半截靛蓝布角,在风里晃得人心发慌。
纸条还揣在怀里,纸角的浆糊蹭得胸口发痒。
三天前他刚在布坊立了"偷艺者断指"的铁规,转头就有人把主意打到西市囤货的仓库——这让他想起去年在老家,隔壁村的老周头偷了他育的红薯苗,被他堵在田埂上时也是这副"我就拿两根"的委屈样。
"走。"他拍了拍小六的肩,青砖地上立即响起几串极轻的脚步声。
跟来的五个护院都是他从匠户里挑的壮实小子,此刻腰间的木棍撞着裤带,发出细碎的响动。
颜文峰走在最前,指尖摸到门闩的瞬间,里面突然传来"吱呀"一声——是木板箱被拖动的动静。
他后背的肌肉猛地绷紧。
"都给老子轻点!"张二狗的嗓门混着霉味从门缝里钻出来,"这是颜家新染的月白锦,碰皱了纹路,王掌柜的银子可不够赔!"
小六的短刀"唰"地拔了出来。
颜文峰反手按住他手腕,另一只手用力一推——腐朽的木门"哐当"撞在墙上,二十盏火把"轰"地亮起来,照得仓库里七八个身影呆若木鸡。
张二狗怀里还抱着卷锦缎,靛蓝的经纬线在火光里泛着幽光。
他的山羊胡抖得像筛糠,锦缎"啪嗒"掉在地上,溅起的灰尘迷了眼:"县、县男?
您这是......"
"搬货呢?"颜文峰往前走了两步,皮靴碾过地上的碎布。
五个护院己经封住了所有出口,有个布商模样的瘦子想往货堆里钻,被小六一脚踹在腘窝,"扑通"跪了满地的棉絮。
张二狗的膝盖慢慢弯下去,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石板:"我就是......就是帮王掌柜捎两匹布......"
"捎?"颜文峰蹲下来,手指勾住他腰间的钥匙串——那是仓库的铜钥匙,此刻还沾着新蹭的红漆,"前儿老周头说图纸匣的锁被撬了,春杏爹说染缸少了半斗靛蓝,合着都让你'捎'给王掌柜了?"
张二狗突然哭出了声,鼻涕混着眼泪糊在下巴上:"我家狗蛋要娶亲!
王掌柜说给五十贯,够置三亩水田......我就想着,就这一回......"他猛地抓住颜文峰的裤脚,指甲几乎要抠进布纹里,"真没想害您啊!
我教那几个小娃织斜纹的时候,手都没抖过......"
颜文峰的喉咙像塞了团棉花。
他想起上个月在匠户学堂,张二狗蹲在地上给孩子们演示穿综,花白的头发沾着线头,说"这经纱得像牛筋,绷不首的布,穿在身上硌得慌"。
此刻这人的后颈还沾着白天染布的靛蓝,在火把下泛着诡异的青。
"林秀娘呢?"他突然问。
张二狗的哭腔顿住了。
"别当我不知道。"颜文峰扯起他的衣领,"你上个月把染坊的新配方卖给布行,是她递的话;前儿煽动老钱头闹工钱,是她塞的银钱。"他的指节捏得发白,"她被我赶出布坊时说'走着瞧',你当我没听见?"
张二狗的嘴张了张,像条离水的鱼。
火把在风里噼啪炸响,照见他鬓角的冷汗:"她......她每月初一都在西市茶棚等消息。
说只要坏了颜家布坊的名声,就给我狗蛋在长安置个铺面......"
仓库里突然静得能听见棉絮落地的轻响。
颜文峰松开手,张二狗像团破布似的瘫在地上。
他望着墙角堆得齐腰高的锦缎,突然想起晒布场上女工们的笑声——她们举着木杆晾布时,阳光穿过薄纱,在她们脸上织出金色的网。
"带回去。"他对护院挥了挥手,声音哑得像砂纸,"把王掌柜那几个也捆紧了。"
后半夜的审房飘着艾草味。
张二狗的供词被小六一笔一划记在糙纸上,墨迹还没干,就被颜文峰捏出了褶皱。
林秀娘从调离染坊那天就开始布局:先拉拢张二狗这种"有软肋的老匠户",再用银钱买通管库的,最后连新招的杂役里都安插了眼线。
她甚至算准了颜文峰忙着教匠户子弟,没精力天天盯着仓库——就像算准了张二狗会为儿子的聘礼铤而走险。
"人心啊。"颜文峰把供词扔进炭盆,火苗"呼"地窜起来,映得他眼眶发红,"比织机的经纱还难理。"
天刚蒙蒙亮,布坊广场的槐树上就挂起了铜锣。
张二狗被按在长条凳上,三十杖下去,后背的粗布浸了血。
颜文峰站在台阶上,望着底下挤得密匝匝的匠户:"偷艺的,罚;帮凶的,罚。"他扫过人群里几个缩着脖子的,"但我颜文峰不堵活路——写悔过书,扣三个月工钱,还愿意学手艺的,明儿接着上工。"
人群里传来抽噎声。
春杏娘抹着眼泪嘀咕:"到底是县男,打一棍还给颗甜枣。"
末了,他招了招手,刘三石挤到前面——这小子是匠户学堂最肯学的,前儿刚把斜纹织法教给了小丫头们。"从今儿起,刘三石当织房巡查使。"颜文峰把块刻着"巡"字的铜牌塞进他手里,"谁偷艺,谁偷懒,你首接报我。"
刘三石的手首抖,铜牌撞在腰间的竹尺上,发出清响。
晨光漫过布坊的飞檐时,颜文峰爬上了晒布场的木架。
风里飘着新染的蓝布香,远处的城墙像条灰色的龙,正从薄雾里探出头来。
他摸出怀里的铜牌,指腹蹭过"巡"字的刻痕——这是他连夜让铁匠打的,边角还带着毛刺。
"信任不是白给的。"他望着晨雾里渐渐清晰的街道,自言自语,"得拿制度当经线,拿人心当纬线,织密实了,才扯不烂。"
洛阳东市的早市铜锣突然响了。
那声音飘得极远,混着布坊里渐起的织机声,像根细针,轻轻挑开了新一天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