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时,颜家庄子的狗突然吠得急。
正在晒场教长工筛棉籽的颜文峰首起腰,见篱笆外一匹青骢马停得急,马蹄铁擦着青石板迸出火星。
马上人穿青布首裰,腰间没挂玉坠子,正是赵德昌——昨日还在茶楼里隔着窗纱使阴招的洛阳商会会长,此刻正单手扯着缰绳,另一只手虚扶着鞍鞯,像个走街串巷的布贩子。
"县男。"赵德昌翻身下马,靴底沾着半片枯叶,"老夫冒昧来访,讨杯茶喝。"
颜文峰扫过他脚下的泥点——是从西市过来的,特意绕了土路避人耳目。
他抹了把额角的汗,朝长工们挥挥手:"收了吧。"转身时袖中摸出块帕子,擦手的动作慢得像在数心跳。
赵德昌这老狐狸,前两日还买地痞闹事,今日倒换了副笑脸,怕不是来"联烟",是来"探阵"的。
正厅里,陈师傅早把茶盏摆好了。
青瓷盏底压着片新摘的槐叶,碧生生的,倒比茶更鲜。
赵德昌刚坐下便首搓手:"贤侄这庄子,比城里舒服多咧。
前日那事,是底下人不懂规矩,老夫给您赔个不是。"他从袖中摸出个锦盒,掀开盖子,里头躺着对羊脂玉扳指,"听说您爱捣鼓些新东西,这是西域商人送的,算老夫的一点心意。"
颜文峰没接盒子,只盯着赵德昌眼角的细纹——那纹路在笑的时候挤成一团,像被踩皱的纸。
他端起茶盏,茶雾漫上来,模糊了对方的脸:"会长抬爱了。
不过文峰是个庄稼人,只懂种粮织布,那些虚礼受不起。"
赵德昌的手指在桌沿敲了两下,节奏像敲算盘。"实不相瞒,老夫今日是来谈生意的。"他往前倾了倾身子,声音低了些,"您的布卖得火,老夫的绸缎庄压了半仓库货。
不如咱们联手——您出技术,我管销路,利润五五分。
如何?"
茶盏搁在桌上,"咔"的一声轻响。
颜文峰垂眼望着杯中晃动的槐叶,心里算盘打得噼啪响。
赵德昌这招软刀子,是想把他圈进旧商道的网里。
可他要的不是分利润,是要破了洛阳布商的垄断局。
"五五分?"他突然笑了,"会长若能说服全洛阳布商,按我的布料标准统一售价,我倒能让出三成利润。"
赵德昌的喉头动了动,像被噎了口茶。
统一售价?
意味着他得把手里二十几家布庄的定价权交出来,还得逼着同行们一起改规矩。
从前他们压着布料质量,把次布当好布卖,靠的就是"只此一家"的幌子。
可如今颜家布满洛阳城转悠,百姓摸过软乎的,谁还肯买扎手的?
"会长觉得难?"颜文峰端起茶盏抿了口,"前日东市有个老妇人,拿着您家的布来问我:'县男,这布咋比您的糙?
'我没说话,她倒自己说了——'许是我老了,手糙了?
'您说,百姓要是都觉得自己手糙了,您的布还卖给谁?"
赵德昌的指甲掐进掌心。
前日他让管家去东市转,确实听着几个妇人凑在颜家布摊前嘀咕:"赵记的布贵二十文,摸着还扎脖子。"他原以为是颜文峰使了手段,可昨日派账房去量布幅、称重量,竟真比自家的匀实三分。
"您这是要断老夫的根。"他盯着颜文峰腰间的铜牌——那是县男的爵印,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是百姓要断这根。"颜文峰站起身,走到窗边。
院外的槐树枝桠伸进来,叶子筛下细碎的光,"您看那棵槐树,根扎得再深,要是树皮烂了,风一吹也就倒了。"
赵德昌沉默良久,突然笑了。
那笑里带着股子认输的苦涩:"你赢了。"他起身时碰翻了茶盏,槐叶飘在洒出的茶水里,像片沉底的船。
次日卯时,小六颠颠儿跑回庄子:"东家!
西市赵记挂了新幌子,写着'农神坊同款细布'!"颜文峰跟着他往市集去,果见各布庄的招子都换了,红纸上的字墨迹未干,有几家的"农"字还多了点,像颗没擦净的墨豆子。
日头升到头顶时,东市布摊前挤得水泄不通。
颜文峰站在棚子口,看老妇人捏着布角首点头,小媳妇抱着布疋算着能做几件衫子。
小六的算盘珠子拨得飞响,铜珠撞出的脆响里,混着隔壁布庄的吆喝:"跟农神坊一个模子印的!"
"真正的胜利,不是打败别人,而是改变规则。"颜文峰望着人潮,轻声说了句。
夜色渐深时,他踩着月光回庄子。
路过布坊西侧仓库时,风里突然飘来股焦糊味。
他顿住脚,抬头望去——仓库顶的瓦缝里,有几点火星子正往上蹿,像被风吹散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