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哐当——”
哈尔滨开往漠河的K7039次列车,下午五点准时发车。
辰斯年坐在下铺,刚换好自备的一次性床品。由于哈尔滨是始发站,现在车厢里整洁空旷。
他靠坐在窗边,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景象,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车站临别时,蒋执镜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出的那句话:
“辰斯年,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那笃定的语气和深藏的某种狠劲,让辰斯年心头莫名一跳,像是被什么猛兽盯上,又夹杂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
列车在铁轨的摇晃中向北疾驰,窗外的风景逐渐被广袤的田野和无尽的白桦林取代。夕阳的余晖穿透层叠的金黄枝叶,为浩瀚的林海镀上一层流动的金纱。
耳机里流淌着毛不易的《东北民谣》,当他唱到“塞北残阳是她的红妆……”这句歌词时,辰斯年恰好看到了地平线上那轮巨大的落日。
塞北的夕阳从不似南方的温婉,它壮烈得像一位身披红袍的将军,将漫天云霞灼烧成琥珀色的战甲。广袤的原野被晕染成深浅不一的绛红:收割后的麦田像铺开的暗红绒毯,蜿蜒的河流似舞动的红绸,水面跃动的光斑是撒落的碎钻,就连偶尔掠过的野雁群,翅膀尖儿都染上了火焰的纹路。
最摄人心魄的是那片燃烧的白桦林。万千笔首的树干被夕阳浸透,像是谁在天地间支起了一面巨大的、燃烧的屏风。随着列车前行,夕阳坠到林线之下,只余半张脸在树梢间徘徊,将最后的光芒揉碎成漫天流火,倾泻在广袤无垠的东北平原上。
温柔、凄美、苍茫。
像一块熔铸天地的巨大琥珀,又像为这片黑土地轻轻盖上的红盖头。
这一刻,辰斯年对大自然的敬畏与热爱达到了顶点。一种辽阔到足以让人放空的力量,温柔地包裹着他。
蒋执镜曾问他:“为什么偏要去漠河?那么远的地方。”
辰斯年也在思考,是啊,为什么选了那么远的地方。
但此刻,望着窗外永恒流动的白桦林,辰斯年心中有了答案——不是为了逃离,而是为了追寻。
追寻一种人生天地、且行且放、得失有冥的放松。
正如歌词唱得那样:
“……旅人匆匆地赶路啊
走西季 访人家
如同昨夜天光乍破了远山的轮廓
想起很久之前我们都忘了说
一叶曲折过后 又一道坎坷
走不出 看不破
山谷的薄雾吻着烟霞
…………
潺潺流水终于穿过了群山一座座
好像多年之后你依然执着
白云是否也听过你的诉说
笑着你 笑着我
白云是否也听过你的诉说
笑着你 笑着我
…………”
空灵悠远的旋律,像山涧清泉淌过辰斯年的心间,每一个音符都精准地敲在他此刻的心境上。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是蒋执镜的微信。
辰斯年点开一看,竟是一张照片——照片里,照片里,他正低头吃饭,镜头只拍到一个柔软的发旋儿和一小截白皙的后颈。
辰斯年下意识蹙眉,有一种被窥视的懊恼,然而下一秒,却鬼使神差地点了保存。随后,他翻出手机里一张刚拍的白桦林照片,发了过去。
蒋执镜秒回:「谢谢,很好看。」
没有多余的表情包,没有浮夸的感叹,只有这简单的五个字。
辰斯年望着对话框里那行字和上方“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他想说点什么,解释?告别?还是……
最终,他只是将这个对话框置顶,然后关掉屏幕,转身望向窗外。
夜色己浓,白桦林己退成了墨色剪影,唯留铁轨的“哐当”声依旧绵延。
——
晚上十点,车厢准时熄灯。辰斯年裹紧被子,戴上耳机,试图在熟悉的摇晃中入睡。
然而尝试几次,实在睡不着后,辰斯年索性放空,想起自己刚工作那会儿。
那时他在一家小公司,每月总要出差,而交通工具永远是这样的绿皮火车——从北京到广州,从北京到深圳,从北京到重庆、到上海,还有从北京到厦门……
自己一个人背着电脑和相机,每月总要在这样晃晃悠悠的车厢里往返两次。
那时的他满腔热血,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只要能“长见识、学本事”,什么都不怕,甚至对出差还挺向往的。
辰斯年记得2017年广州有一场规模盛大的展会,他被派去负责展会报道。
那是总面积超20多万平方米的场馆,分为A-E五个大区,他每天背着相机和电脑在五个场馆来回跑,一天往返几十次,既要采访合作企业、写新闻稿,又要兼顾拍摄任务。
展会持续一周,他就这样连轴转了七天,最后硬生生把一双运动鞋磨穿了底。
后来他遇见过不少质疑他能力的声音,但这些怀疑往往在“实战”中被打脸。
当他在工作中展现出对流程的稔熟把控、对突发状况的灵活应对,那些人开始惊叹于他的专业能力,后来,他们都叫他能扛能打的“六边形战士”。
却不知这些游刃有余的背后,是他在一次次实际工作中练出来的。
当时他月薪六千,在北京交完房租后,兜里只剩五百块,硬撑着吃了一个月泡面,最后吃得嘴角干裂、鼻子流血。
好在那些日子都熬过去了,如今想起来,他怀念的是绿皮火车上那个对世界充满热忱、一往无前的自己,却不想再重温苦日子。
今晚又躺在这样的床铺上,耳机里的旋律与记忆中的铁轨声重叠,车轮继续碾过夜色,辰斯年望着上方的窗户,那里漏进一丝微弱的星光,他想,所谓成长,或许就是从被动承受“没得选”,到主动为自己挣得“有的选”的过程。
而那些曾经吃过的苦,终会变成脚下的路,通向更开阔的远方。
当列车鸣笛穿过隧道时,辰斯年终于在低哑的歌声里,半梦半醒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