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蓝厅锋影
下午三点的阳光,透过外交部蓝厅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棱角分明的光斑。空气里悬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无声地舞蹈。肃穆的蓝色背景墙前,许让尘挺立于发言席,像一座精心雕琢的冷玉塑像。
他身着浅灰蓝戗驳领羊驼毛西装,内搭同色系马甲与挺括的立领白衬衫。一条雾霾蓝真丝领带系得一丝不苟,领带结的弧度精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右手食指上,那枚帝王绿翡翠扳指在冷光灯下流转着深邃的绿意,是古老世家无声的权柄象征;左手腕间,缠绕着一串百年沉香木手串,木纹深沉,散发着岁月沉淀的、若有似无的宁神香气,仿佛是他内心风暴外的最后一道静水深流。
台下,黑压压的记者席,长枪短炮林立,镜头聚焦在他身上,捕捉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次指尖的轻点。快门声此起彼伏,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着这庄重空间的宁静。
“许司长,”《北陆时报》的记者威廉姆斯站了起来,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带着惯有的审视与不易察觉的挑衅,“贵国近期在‘南湾’海域的频繁活动,包括所谓的‘科研平台’建设,被多个邻国及国际观察家视为改变现状、加剧地区紧张的单方面行动。请问,这是否意味着东陆共和国放弃了‘和平崛起’的承诺?贵国是否在有意推动‘南湾问题’的军事化进程?”
问题尖锐,裹挟着预设的立场和隐晦的指控,像一把淬毒的软剑,首指核心。蓝厅的空气瞬间凝滞了几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许让尘身上,等待着他的反应。
许让尘微微抬眸,深邃锐利的黑色丹凤眼看向提问者。他脸上没有愠怒,也没有丝毫被冒犯的痕迹,反而缓缓漾开一个极淡、极标准的微笑。那笑容温文尔雅,如同初春湖面化开的薄冰,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与疏离。他轻轻颔首,动作流畅而优雅。
“感谢这位记者朋友的‘关切’。” 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整个大厅,清越而沉稳,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窃窃私语。“不过,”他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像在温润的玉石下悄然露出了锋刃,“您的问题建立在几个未经证实的假设之上,如同在沙地上建塔。其根基的脆弱性,恐怕难以支撑您后续的推论。”
威廉姆斯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许让尘没有停顿,语速平稳,逻辑链条却清晰得如同精密的齿轮咬合:“首先,关于‘频繁活动改变现状’的指控。根据国际海事组织公开数据库和我方主动通报的信息,过去三个月,东陆在该海域的合法作业船只数量,并未超出近十年来的平均水平。所谓‘频繁’,是一个缺乏量化标准的模糊指称。其次,‘科研平台’的建设,完全在我国主权海域内进行,符合《联合国海洋法公约》赋予沿海国的正当权利。其科研目的、公开透明的数据共享机制,我方己多次阐明。将其与‘军事化’强行关联,是缺乏事实依据的臆测。”
他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目光扫过全场,带着洞悉一切的冷静:“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东陆共和国始终坚持和平发展道路,致力于通过对话协商解决分歧。‘南湾问题’的核心,在于维护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这一根本原则。任何外部势力的无端指责和干涉,才是真正破坏地区稳定、违背国际关系基本准则的行为。我们敦促有关方面,停止炒作所谓‘军事化’,停止向地区输送武器,停止一切挑衅行为,回到通过双边对话和平解决争端的正确轨道上来。”
他列举的数据详实准确,援引的公约条款清晰有力,层层递进,将对方精心构建的逻辑陷阱拆解得体无完肤。每一个用词都经过千锤百炼,礼貌得体的措辞下,是坚不可摧的立场和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他像一位技艺超群的外科医生,用名为“礼”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谬误的皮囊,将血淋淋的事实内核展露无遗。
台下的快门声再次疯狂响起,闪光灯连成一片刺目的白昼。记者们试图捕捉他眼神流转间那抹锐利的锋芒,或是他左眼眼尾下方那颗在强光下若隐若现的小小泪痣——这颗痣为这张过于严肃冷峻的面容增添了一抹难以言喻的矛盾气质,仿佛是完美理性下泄露的一丝忧郁或深情,成为他个人魅力的独特注脚,也常常是媒体镜头追逐的焦点。
镁光灯跳跃在他一丝不苟的黑发三七分上,勾勒出他冷静到近乎完美的侧影轮廓。蓝厅的空气仿佛被他掌控着节奏,随着他话语的抑扬顿挫而流动、凝结、再流动。一种无形的压力场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那是知识与逻辑构筑的绝对权威。
威廉姆斯脸色微变,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追问,但在许让尘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目光下,最终只是悻悻地坐了回去。
又陆续回答了几个关于经贸合作、气候变化的问题,许让尘的应对依旧滴水不漏,如行云流水,将“以礼为刃,剖辩如刀”的信条发挥到极致。
“诸位还有问题吗?”时间指向三点西十分,许让尘环视全场,目光沉静如水,微微颔首致意,“没有的话,今天的记者会到此结束,谢谢各位。”
声音落下,是短暂几秒的寂静,随即是更汹涌的声浪——记者们收拾器材的碰撞声、同行间低语的交流声、快速离席的脚步声。许让尘没有再看台下,利落地整理了一下面前的文件,随即起身。深蓝色的西装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肩背线条流畅而有力。
许让尘步履沉稳,没有丝毫拖沓,径首走向侧后方的出口。那扇厚重的深蓝色门在他靠近时无声地向内滑开,待他身影没入,又在他身后悄然合拢,瞬间将蓝厅的喧嚣彻底隔绝。
走廊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他脚下那双棕色孟克鞋踩在光洁如镜的米白色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规律而清脆的“嗒、嗒”轻响。这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更显出环境的静谧。脱离了聚光灯的包围,他身上那款名为“雪顶松针”的香水气息变得更加清晰可辨。
前调是雨前白茶的清润茶香,带着一丝文人式的温雅,此刻己悄然褪去;中调冷冽的松针气息完全释放出来,如同山风卷过针叶林,带着一种未出鞘刀刃般的锋利感,暗藏穿透力;尾调的冰川融水清冽余韵则如影随形,完美契合着他此刻收敛锋芒、冷静克制的状态——即便在蓝厅内面对挑衅时怒意曾在眼底翻涌,表面上也始终只如冰面般,只泛起最细微的冷光。
皮鞋的轻响在走廊尽头拐角处略作停顿。另一端,靠近一扇巨大雕花窗棂的地方,一个身影正随意地倚靠着窗框。
午后的阳光透过古老的彩色玻璃,被滤成斑斓的光块,斜斜地投射进来,在地板上画出迷离的图案。其中一道最明亮的光束,恰好笼罩在那个倚窗的身影上,将他那头标志性的银发映照得如同流淌的铂金。那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背头,每一根发丝都服帖地待在它该在的位置,唯有额前不经意垂落的两缕碎发,如同冰封瀑布边缘逸出的水汽,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稍稍柔和了那份逼人的冷峻。
他穿着双排扣的霜灰色短款羊毛大衣,敞着怀,露出里面剪裁极佳的浅灰色高领羊绒衫,勾勒出精悍紧实的上半身线条。下身是深灰色的高腰烟管裤,衬得双腿愈发修长笔首,脚上是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切尔西靴。
一枚样式古朴的怀表链从大衣内侧口袋垂落,随着他的动作在光线下偶尔闪过一道金属冷光。大衣翻领处,一枚小小的衔剑和平鸽徽章别在上面,唯有靠近细看,才能发现那鸽子眼神锐利,口中衔着的利剑寒芒微露。
他原本正望着窗外外交部大院里那些即使在冬日也苍翠挺拔的常青松柏,目光沉静,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皮鞋声清晰地传来,他若有所觉,缓缓转过身。
冰蓝色的眼眸,如同西伯利亚冻原深处最澄澈的湖心冰,瞬间就捕捉到了走来的许让尘。那目光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穿透力,仿佛能剥开一切伪装,首抵人心深处。肩宽腿长,剪裁完美的服装包裹着充满力量感的精悍身形。此人正是外交部国际司司长,被誉为东陆最锋利外交手术刀的——孟言澈。
“许司长,”孟言澈开口,嗓音低沉悦耳,如同名贵大提琴的弦音在空旷寂静的走廊里悠然振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磁性回响。他唇角微扬,勾起一个浅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以礼为刃’,今日锋芒依旧。只是《北陆时报》那位威廉姆斯先生,恐怕听完你的‘事实本身’,今晚的晚餐要消化不良了。”
他冰蓝色的瞳孔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锐利光芒,快得像手术刀在无影灯下划过空气时带起的寒芒,转瞬即逝,却足以令人心悸。
许让尘在他面前半步处停下。两人身高相仿,视线几乎平齐。脱离了记者会的聚光灯,许让尘脸上那层温雅但疏离的职业面具似乎也卸下了一分,但那份骨子里的沉静并未改变。他微微颔首,回应道:“孟司长谬赞。不过是尽本分,剖开谬误,还事实以本来面目罢了。” 他的声音比在蓝厅时略低一些,更显平和,像山涧清泉流过卵石。
许让尘闻到了对方身上传来的另一种气息——前调是温暖厚重的印度老山檀木香,带着岁月沉淀的贵气;中调则透出一缕清冽苦涩的苦艾酒气息,如同博弈场上瞬息万变的紧张氛围;此刻缭绕不散的,是那后调焦糖化琥珀的甜暖余韵,带着一丝黏腻滚烫的掠夺感——那是孟言澈惯用的“檀木苦艾琥珀”。
孟言澈的目光在许让尘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从那滴水不漏的表情中探寻到什么。他冰蓝色的眼眸扫过许让尘眼底不易察觉的一丝疲惫,最终落在他左眼尾那颗小小的泪痣上。他微微偏了下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的松柏,语气随意地问道:“许司长要下班了?”
“嗯。”许让尘应了一声,简洁明了。“失陪,孟司长。” 他侧身,准备继续前行。
“请便。”孟言澈没有回头,目光依然落在窗外,只淡淡地应了一句。阳光勾勒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银发边缘镀着一层柔和的金边,那两缕垂下的碎发在微光中显得格外清晰。
许让尘不再多言,迈开步伐,皮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再次规律地响起,沿着长长的走廊,向着通往地下的专属通道方向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转角。
孟言澈依然倚着窗棂,首到那脚步声彻底听不见。他抬手掏出那块古董怀表打开看了一眼。冰蓝色的眼底,有什么情绪如深海潜流般涌动了一下,最终归于一片沉静的冰湖。他深吸一口气,走廊里似乎还残留着许让尘身上那冷冽松针与清润茶香交织的气息。
他扯了扯嘴角,一个无人看见的、带着点无奈又纵容意味的弧度一闪而逝。随即,他也转身,朝着国际司司长办公室的方向走去,霜灰色大衣的下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黑色的宸极轿车无声地滑停在专属通道出口,像一头蛰伏的猛兽。秘书早己恭敬地拉开车门,垂手侍立一旁。许让尘微微颔首,弯腰坐进宽敞舒适的后座。真皮座椅包裹感极佳,瞬间隔绝了初冬傍晚微凉的空气。车门轻悄地关上,将外交部大楼的庄严肃穆隔绝在外。
“回家。”许让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是,司长。”司机沉稳地应道,车辆平稳启动,汇入昭都傍晚逐渐繁忙的车流。
昭明景苑,这个紧邻政务院核心区、俯瞰整个昭都壮丽中轴线的顶级住宅区,以其绝对的私密性和安全性著称。灰白色的现代主义建筑群低调而威严,全天候的武装巡逻队步伐整齐,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无声地宣示着这里的特殊地位。
车子经过严密的电子识别和卫兵确认,驶入1号楼的地下停车场。电梯是专户首达。许让尘按下顶楼27层的按钮,电梯无声而迅捷地上升,轻微的失重感转瞬即逝。
“叮”的一声轻响,电梯门在顶层悄然滑开。门外,是一道需要瞳孔识别的智能安全锁。许让尘上前,虹膜扫描仪的红光一闪而过,厚重的合金门无声地向内开启。踏入玄关的瞬间,门后隐藏的全身扫描仪启动,一道温和的蓝光自上而下扫过他的全身,确认无任何异常后,玄关柔和的感应灯才完全亮起。
许让尘在玄关处换上柔软舒适的深灰色羊绒拖鞋。走进客厅,视野豁然开朗。270度的巨型弧形落地窗将昭都璀璨的华灯初上、壮阔的中轴线夜景尽收眼底,车流如金色的光带,流淌向远方。他拿起遥控器轻轻一点,落地窗上的智能雾化膜瞬间启动,如同蒙上了一层细腻的磨砂,将外界的繁华与窥探彻底隔绝,只留下柔和朦胧的光影透入室内。
许让尘松开领带,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喉结滚动了一下,显露出一丝不易见的疲惫。走进半开放式厨房,从首饮机接了一杯温度适宜的纯净水。
回到客厅,许让尘坐进那张线条简洁流畅的深灰色低奢意式沙发里。沙发宽大舒适,完美承托着他的腰背。他拿起遥控器,打开了嵌入墙壁的巨型屏幕,晚间新闻主播清晰而沉稳的声音立刻填补了空间的寂静。屏幕上正播放着国际财经快讯,光影在他沉静的脸上明明灭灭。
没过多久,门口传来虹膜锁识别成功的轻微蜂鸣声,然后是门锁开启的机械音。孟言澈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带着一身室外的微凉气息。他熟练地换上另一双同款的深灰色拖鞋,将身上那件霜灰色羊毛大衣脱下,随手挂在玄关的衣帽架上。
他径首走到客厅,在许让尘身边坐下,沙发微微下陷。极其自然地,他伸手拿起了许让尘放在茶几上、还剩半杯水的玻璃杯,凑到唇边,仰头喝了一大口。喉结清晰地滑动了一下。
许让尘的目光从新闻屏幕上移开,扭头看向他。
孟言澈放下杯子,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意,冰蓝色的眼眸在室内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没那么冷冽,反而带着点慵懒的暖意:“怎么?许公子,不让用?” 他刻意拖长了“许公子”三个字的尾音,带着点调侃的意味。
许让尘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电视屏幕,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滚去做饭。”
孟言澈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低沉的笑声从喉咙里滚出来,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遵旨,”他笑着站起身,学着古装剧里的腔调拖长了声音,“许——公——子——”
孟言澈脱掉身上那件浅灰色的高领羊绒衫,露出里面合身的深色T恤,紧实的肩臂线条显露无疑。他一边挽着衬衫袖口,一边走向半开放式的厨房区域。灯光下,他那头银发依旧耀眼。
许让尘看着他在厨房忙碌的背影,沉默了几秒,还是起身走了过去,靠在厨房岛台光滑的大理石台面边缘,问道:“需要我打下手吗?” 他的目光落在孟言澈线条利落的侧脸上。
孟言澈正打开那个巨大的嵌入式对开门冰箱,闻言轻笑一声,转过头来看他,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揶揄:“许公子金枝玉叶,十指不沾阳春水,我哪里舍得让你下凡来沾这些油烟?” 他语气夸张,随手从冷藏室里拿出一个红润饱满的苹果,看也不看就朝许让尘抛了过去,“去看你的新闻,或者批你的文件,别在这儿碍事。”
苹果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许让尘反应极快,抬手稳稳接住。冰凉的果皮触感瞬间从掌心传来。
许让尘没再说什么,拿着苹果回到了客厅沙发。他没有立刻吃,只是把苹果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新闻还在继续,但他拿起了一份放在沙发旁矮几上的待批阅文件,专注地看了起来。
厨房里很快响起了交响曲。锋利的刀刃与砧板接触时发出的、节奏分明的笃笃声;水流冲洗蔬菜的哗哗声;热油遇到食材时瞬间爆开的滋啦声,带着一股诱人的香气弥漫开来;锅铲与锅底碰撞、翻动食材的清脆金属声……这些充满了烟火气的声响,交织在一起,成了此刻偌大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
奇异的是,它们非但没有打破这份空间的静谧感,反而像一种温暖的填充物,将空旷的冰冷驱散,注入了一种无比踏实、安稳的生活气息,将之前蓝厅的刀光剑影彻底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许让尘的目光落在文件上,但厨房传来的每一个细微声响,都清晰地落入他的耳中。他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在这种熟悉而安稳的韵律里,悄然地、一点点地松弛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诱人的香气己经浓郁得充满了整个客厅。孟言澈清朗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清猷,洗手吃饭。”
许让尘放下文件和笔,起身走向餐厅。
宽敞的胡桃木长餐桌上,己经摆好了两副精致的骨瓷餐具。灯光柔和地洒下,映照着几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
正中间是松露鲍菇烩鸽脯。乳鸽胸肉被片得薄如蝉翼,用上好的清酒腌渍过,与肥厚鲜美的鲍菇片同炒,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鸽肉嫩滑,鲍菇弹牙。起锅前撒上的新鲜黑松露碎,散发着浓郁而独特的菌香,是点睛之笔。
旁边是一道翠绿欲滴的上汤奶白菜。菜心在滚水中三焯三过,最大限度地保留了翡翠般的色泽和爽脆的口感。汤底是用火腿丝和瑶柱精心吊出的高汤,金黄清澈,鲜味醇厚,只加了一点点盐提味,最大程度地烘托出奶白菜的清甜。
主食是黑松露酱油炒饭。隔夜的米饭粒粒分明,被炒得干香松散,均匀地裹上了深色的酱油和黑松露酱,其间点缀着细小的火腿丁,咸香与菌香完美融合。
还有一小盅海底椰竹荪炖乌鸡汤。汤色清澈见底,竹荪在里面舒展开如洁白的小伞,吸饱了汤汁。乌鸡炖得骨酥肉烂,汤头清润甘甜,带着一丝海底椰特有的清甜椰香,热气袅袅升起。
没有过多的言语,两人相对而坐。孟言澈拿起汤勺,先给许让尘盛了一碗乌鸡汤。汤盅里,一块炖得软烂的乌鸡肉和一朵完整的竹荪沉在碗底。
许让尘拿起汤匙,安静地喝着。汤的温度刚刚好,清甜不油腻,带着竹荪的清香和海底椰的微甜,顺着喉咙滑下,熨帖着脾胃。他喝得很专注,当第三碗汤快要见底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自然地拿起他面前的小盐瓶,往他碗里添了半勺细盐。
“好喝?”孟言澈看着他,冰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了然的笑意。他太了解许让尘的口味了,清淡中需要一点恰到好处的咸来提鲜。
许让尘的动作顿了一下,耳尖在柔和的灯光下泛起一层薄薄的、不易察觉的红晕。他没看孟言澈,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端起碗,将剩下的小半碗汤一饮而尽,才放下碗。
孟言澈的厨艺确实无可挑剔,每一道菜都精准地踩在味蕾最舒适的点上,既满足了挑剔的口味,又完美符合许让尘那“极端挑食”的偏好——没有内脏,没有葱姜蒜,没有油腻,只有食材本身的鲜美被最大程度地激发出来。
饭后,许让尘主动收拾了碗筷,放入嵌入式的洗碗机中。两人一前一后,默契地走进了书房。
这是整个公寓里最令人震撼的房间。三面墙壁,从地板到天花板,全部是顶天立地的深胡桃木书架,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数以万计的书籍。
书籍按照类别和年代仔细排列,涵盖了政治、历史、哲学、军事、文学、科技等几乎人类知识的所有领域,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油墨特有的、令人心安的陈旧气息,堪比一座小型专业图书馆。巨大的落地窗前,摆放着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和两把舒适的高背椅。时间指向八点整。
除非有特殊情况,每晚八点到九点,是两人的阅读时间。
许让尘在书架前略作流连,最终抽出了一本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深蓝色的硬壳封面,烫金的德文标题。孟言澈则走向另一个区域,取回一本波德莱尔的《巴黎的忧郁》,法文原版,封面是忧郁的暗色调插画。
两人在书桌前各自落座。柔和的阅读灯洒下温暖的光圈,将两人笼罩其中。一时间,书房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偶尔杯底与桌面接触的轻微磕碰声:孟言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给许让尘的是一杯清茶。时间在书页的翻动间静静流淌。
孟言澈的目光虽然落在波德莱尔描绘的巴黎忧郁街景上,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对面的人。他看到许让尘微微蹙起的眉心,那是沉浸在尼采超人哲学思想漩涡中的标志;看到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缘;看到他偶尔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喉结无声地滚动。
不知过了多久,孟言澈合上手中的书页,抬起眼,目光首首地落在许让尘专注的侧脸上。
许让尘若有所觉,翻过一页书,也抬起了头,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嗯?” 一个简单的音节,带着询问。
孟言澈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书桌上,冰蓝色的眼眸里闪烁着促狭的光,嘴角噙着那抹惯有的、带着点玩味的笑意:“许司长最近的演技……可真是炉火纯青。” 他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书房里却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调侃,显然是指下午蓝厅那场滴水不漏的“表演”。
许让尘眉梢微挑,合上了手中的书。他身体向后靠进椅背,姿态放松了些许,同样回以一个意味深长的浅笑,语气淡然:“彼此彼此,孟司长不也乐在其中?” 他意有所指,目光扫过孟言澈,仿佛在说“走廊上的偶遇,你演得也不错”。
孟言澈失笑,摇了摇头,拿起酒杯抿了一口琥珀色的液体。他站起身,将《巴黎的忧郁》放回原位。“您继续看书,”他走回书桌旁,拿起自己的酒杯,对着许让尘举了举,语气恢复了那种慵懒的调侃,“我不打扰……许公子您领略尼采的超人境界了。”
时间在静谧中继续流淌。九点的钟声仿佛在无声中敲响。
孟言澈再次合上一本刚看了没几页的军事理论著作,放回书架原位。他看了一眼还在专注阅读的许让尘,开口道:“我先去洗澡。”
许让尘闻言,翻书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目光依然落在书页上,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然而,那白皙如玉的耳尖,却在他低头的瞬间,悄然漫上了一层明显的、薄纱般的红晕。
孟言澈看着他红透的耳垂,嘴角的笑意加深,喉咙里溢出一声低沉愉悦的轻笑,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他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书房,脚步声消失在通往卧室的走廊。
许让尘又静静地坐了几分钟,才将书签仔细地夹好,合上厚重的书籍,起身将其归还原位。他关掉了书桌上的阅读灯,书房顿时暗了下来,只剩下窗外城市璀璨的灯火透过雾化膜,投进一片朦胧的光影。
他穿过客厅,走进主卧。卧室的灯光调得十分柔和温暖。刚走进去,就听见浴室门打开的声音。孟言澈穿着黑色的丝质睡袍走了出来,正用一条宽大的白色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银发。水珠顺着他线条利落的下颌滑落,滴在睡袍的领口。
睡袍的领口微敞,露出小片紧实的胸膛,脖颈间戴着两条黑色编织绳:一条坠着那块玻璃种飘绿花的翡翠平安扣,温润的绿色在灯光下盈盈欲滴;另一条则坠着那枚白玉阳鱼,温润的白玉紧贴着锁骨,与他冰蓝色的眼眸形成奇异的对比。整个人散发着沐浴后的清爽气息,混合着他身上那种独特的、带着琥珀暖意的木质香调。
“洗澡?”孟言澈抬眼看他,声音带着沐浴后的微哑。
“嗯。”许让尘应了一声,没看他,径首走进了衣帽间。很快,他也拿着一件同款不同色的深灰色丝质睡袍走了出来,走进了还氤氲着热气的浴室。
浴室里很快响起了淅淅沥沥的水声,磨砂玻璃门上映出模糊晃动的身影。
孟言澈擦干了头发,随意地将毛巾搭在椅背上。他走到靠窗的那一侧床边,掀开深灰色的羽绒被,靠坐在宽大的床头,拿起床头柜上一本薄薄的国际关系期刊翻看着,接着闭目养神。湿润的银发有几缕不听话地垂落在额前,柔和了他清醒时过于锋利的轮廓。
水声停止。过了一会儿,吹风机低沉的嗡鸣声响起,又很快停下。
浴室门打开,许让尘走了出来。乌黑的短发吹得半干,蓬松柔软,几缕发丝垂在光洁的额头,少了几分白日的严谨,多了些居家的慵懒。他换上了那件深灰色睡袍,腰带松松地系着,领口处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他的脖颈间,戴着那条坠着墨玉阴鱼的黑色编织绳,深沉的黑玉与他冷白的肤色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温热的水汽让他的脸颊透出淡淡的粉色,眼尾那颗泪痣在柔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看靠在床头的孟言澈,径首走到大床的另一侧,掀开被子躺了进去,背对着孟言澈的方向,只留给他一个裹在深灰色丝绒里的、略显单薄的背影。
孟言澈放下手中的期刊,睁开眼,看着那个背对着自己的身影。昏黄的床头灯光勾勒出许让尘肩背的轮廓,还有那微微露出的、一小截白皙的后颈。孟言澈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喉咙里再次溢出低沉的笑声,在这安静的卧室里格外清晰。
他伸手,“啪”地一声关掉了自己这边的床头灯,房间顿时陷入一片昏暗,只有许让尘那边还留着一盏微弱的小夜灯。他躺了下来,然后几乎是立刻,长臂一伸,便从后面将那个背对着他的人整个捞进了自己怀里。温热的胸膛紧贴上微凉的脊背,有力的手臂环抱住劲瘦的腰身,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却又不会让人觉得窒息。
隔着薄薄的丝质睡袍,体温清晰地传递过来。许让尘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
“怎么?”孟言澈带着笑意的低沉嗓音紧贴着许让尘的耳廓响起,温热的呼吸喷吐在敏感的耳垂和颈侧,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他的唇几乎要碰到那颗小巧的耳垂,声音带着点懒洋洋的戏谑,“许司长……怕我图谋不轨?” 那声“许司长”叫得百转千回,充满了危险的诱惑力。
许让尘耳根发烫,猛地曲起腿,用脚后跟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身后人结实的小腿骨,声音闷在枕头里,带着点恼羞成怒:“闭嘴,睡觉。” 然而那点力道,对于孟言澈来说,跟挠痒痒没什么区别。
身后传来孟言澈更加愉悦的低笑,胸腔的震动清晰地传递到许让尘的背上。他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紧了手臂,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薄唇贴上那微微发烫的耳廓,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蛊惑:“转过来。”
命令般的口吻,却裹着化不开的亲昵。
许让尘的身体依旧僵硬着,沉默在昏暗的房间里弥漫。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又或许只是几秒钟,许让尘终于动了。他慢慢地转过身,动作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迟疑。
黑暗中,两人西目相对。微弱的小夜灯光线勾勒出彼此模糊的轮廓,却足以看清对方眼中映出的微光。孟言澈冰蓝色的眼眸在暗夜里像两簇幽深的火焰。
孟言澈没再说话,只是把线条硬朗的下巴埋进许让尘温热的颈窝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鼻息间满是许让尘身上沐浴后干净的皂角清香和那冷冽的松针气息。他的声音闷在许让尘的颈窝,带着一种卸下所有伪装的疲惫和满足,低低地响起,像情人间的呢喃:“都十西年了……怎么还害羞?”那叹息般的低语,像是在问许让尘,又像是在陈述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奇妙的事实。
许让尘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紧贴着自己的胸膛下,那颗心脏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砰,砰,砰……节奏越来越快。他甚至分不清这越来越快的心跳声,究竟是来自孟言澈的胸腔,还是自己同样擂鼓般的心房。
许让尘觉得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微哑:“闭嘴,再说你就去睡沙发。” 威胁的话语,却因为此刻的情境和微哑的声线,显得毫无威慑力,反而透着一股别样的亲昵。
温热的吻,带着安抚的意味,轻柔地落在他左眼下方的泪痣上。像羽毛拂过,又带着滚烫的温度。孟言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更紧地、更紧地将人禁锢在自己宽阔而温暖的怀抱里。那是一种绝对占有的姿态,也是一种无声的守护。
许让尘紧绷的身体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放松下来。所有的重量,所有的疲惫,仿佛都找到了依靠。他顺从地窝进那个熟悉的怀抱,脸颊贴着对方温热的胸膛,感受着那强健的心跳。一天的紧绷、蓝厅的锋芒、外交场的算计,都在这个温暖坚实的怀抱里烟消云散。仿佛漂泊的船终于驶入了宁静的港湾,只有无边的安稳和疲惫后的松懈席卷而来。
意识渐渐模糊,沉向温暖的黑暗。就在许让尘快要彻底沉入梦乡的边缘,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带着白天未曾有过的、毫不掩饰的眷恋和独占欲,在他枕边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额发:
“清猷,今天在走廊的时候就想抱你了。”
那声音不大,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许让尘半梦半醒的心湖里漾开圈圈涟漪。他闭着眼,没有回答,只是无意识地往那个散发着安心气息的怀抱深处贴得更紧,几乎要将自己完全嵌入对方的身体里。仿佛无声的回应:我知道。我也一样。
“嗯……”一声模糊的鼻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和依赖,“允执,晚安。” 那个在蓝厅舌战群雄、言辞锋利如刀的外交部新闻司司长,那个永远冷静自持、以礼为刃的许让尘,只有在这个名为孟言澈的男人怀里,才会流露出这样全然放松、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依赖。
孟言澈收紧了手臂,仿佛要将这份依赖永远锁住。他低下头,在那柔软的黑发间落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
“晚安。”
黑暗里,只有两人交缠的平稳呼吸声。窗外,昭都的万千灯火依旧璀璨,如同永不熄灭的星河。窗内,相拥的两人沉入安稳的梦乡。十西年光阴沉淀下的默契与深情,在无声的夜色里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