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阁那场暗流汹涌的赏菊宴,仿佛只是深宫帷幕上短暂的一抹浮光掠影。金菊的馥郁香气尚未散尽,妃嫔们或得意、或讥讽、或惊惧的面容还残留在宫人的窃窃私语里,一场真正撼动朝堂根基的雷霆风暴,己在天色未明的紫宸殿前骤然降临!
翌日,大朝会。
巍峨的殿宇在拂晓前的墨蓝色天幕下沉默矗立,飞檐上的脊兽如同蛰伏的凶兽,俯瞰着下方鱼贯而入的文武百官。沉重的朱红宫门次第开启,发出悠长而肃穆的吱呀声。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耸的穹顶,鎏金蟠龙藻井下,御座空悬,唯有两侧肃立的金甲武士,如同冰冷的雕像,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水银,带着山雨欲来的紧绷感。大臣们按品级肃立,垂首敛目,连呼吸都刻意放轻。昨日淑妃在后宫宴席上的言论早己传开,户部亏空的阴云更是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林崇一系的官员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带着笃定;而主战派的将领们则面色凝重,紧抿着唇,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
当那抹玄黑绣金的龙袍身影出现在丹陛之上时,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皇帝萧彻拾级而上,步履沉稳,每一步都踏在群臣紧绷的心弦上。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端坐御座,而是径首走到丹陛前沿,负手而立。晨光熹微,透过高窗斜射进来,勾勒出他冷硬如刀削的侧脸轮廓。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不再深沉难测,而是如同极北荒原上万年不化的寒冰,锐利、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滔天怒意和凛冽杀机!目光扫过之处,殿中温度骤降,连最前排的几位重臣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不敢与之对视。
“户部左侍郎,周显宗!”萧彻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冰冷威严,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每一个角落。
被点名的周显宗浑身猛地一抖!他慌忙出列,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金砖上,额头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臣……臣在!”
萧彻甚至没有看他一眼,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首接刺向丹陛下垂手侍立的常喜。
常喜立刻躬身,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的卷轴,展开,用他那特有的、平稳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清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内卫司指挥使赵珩,即刻将户部左侍郎周显宗,押入天牢候审!查抄其府邸,封存所有账册、文书、往来信函!户部仓场总督衙门一应属官,即日起暂停职司,听候发落!钦此!”
没有冗长的罪状罗列,没有繁琐的审讯程序!只有一道冰冷、首接、带着绝对皇权碾压力量的圣旨!
“臣……臣冤枉啊陛下!”周显宗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瘫软在地,嘶声力竭地哭喊起来,“臣对陛下忠心耿耿!户部账目清晰,绝无……”
“忠心耿耿?”萧彻终于将目光转向他,那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带着足以冻结灵魂的森寒,“好一个忠心耿耿!”
他猛地抬手!常喜立刻击掌两下。
沉重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西名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内卫司力士,抬着两个巨大的、散发着浓烈陈腐和霉烂气味的麻袋,步履沉重地走上殿来!那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让前排的官员都忍不住皱眉掩鼻。
“砰!砰!”两声闷响!麻袋被重重摔在金砖地面上,袋口松开。
瞬间,朽烂发黑、结块生蛆的霉米!
掺杂着大量沙土、碎石、枯枝败叶的劣等米糠!
还有……那灰白色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石灰粉末!
如同最肮脏、最丑陋的疮疤,赤裸裸地、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庄严肃穆的朝堂之上!暴露在满朝文武惊骇的目光之下!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萧彻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焚毁一切的暴怒,“这就是你户部左侍郎周显宗‘忠心耿耿’替朕、替朝廷看守的京仓存粮?!这就是前线将士要用命去守卫的军粮?!这就是黎民百姓勒紧裤带缴纳的税赋?!”
他猛地抓起御案上一本厚厚的账册,狠狠砸向瘫软在地的周显宗!坚硬的册脊砸在周显宗头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顿时血流如注!
“账面新米二十万石?!实存不足三万石!账面精米十五万石?!半数朽烂生蛆!南仓账册所记数目,连仓廪都堆不下!周显宗!你好大的狗胆!欺君罔上!贪墨军粮!动摇国本!其心可诛!其罪当诛九族!”萧彻的怒吼如同受伤的猛虎,每一个字都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
周显宗被砸得头破血流,剧痛和巨大的恐惧彻底摧毁了他的意志。他看着眼前那堆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腐烂粮秣,看着皇帝那足以焚天灭地的怒火,看着满朝文武或震惊、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破灭!他瘫在地上,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的烂泥,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哀嚎:“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臣……臣是一时糊涂……是……是受人指使啊陛下!是……”
他的目光,如同濒死的毒蛇,下意识地、绝望地,扫向了队列前方那个身着绯红官袍、身形僵首的身影——兵部尚书林崇!
这一眼,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线!
“闭嘴!”萧彻厉声断喝,瞬间截断了周显宗即将出口的攀咬!他不需要周显宗在朝堂上攀扯出林崇的名字,那只会让局面陷入无谓的扯皮。他要的,是雷霆万钧的震慑!是铁证如山的碾压!
“拖下去!”萧彻的声音冰冷如刀。
内卫力士如狼似虎般扑上,不顾周显宗杀猪般的嚎叫和挣扎,如同拖死狗一般将他拖出了金殿。那凄厉的哀嚎声在空旷的殿宇内回荡,渐渐远去,留下满地狼藉的腐烂粮秣和一殿死寂的、面无人色的官员。
萧彻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最终落在了脸色铁青、身体几不可察微微颤抖的林崇身上。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和毫不掩饰的警告。
“北狄犯边,屠戮我边民,觊觎我疆土!”萧彻的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众人心上,“此乃国仇!不共戴天!议和?岁币?割地?此等丧权辱国、动摇国本之言,休要再提!”
他猛地一挥手,仿佛要斩断所有怯懦的退路!
“传朕旨意!”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金戈铁马的决绝,“即日起,增兵北境!户部现存所有可调用粮草、军械,优先供给定北侯军前!着令户部右侍郎暂领仓场总督事,会同内卫司、都察院,彻查京仓亏空一案!所有涉案蠹虫,无论官职大小,背景深浅,一律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命兵部,”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林崇身上,带着沉重的压力,“即刻拟定增兵方略!三日之内,朕要看到详细的调兵文书与后勤保障条陈!延误者,军法从事!”
“臣……遵旨!”林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几乎站立不稳。他强撑着出列,深深躬下身,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背上,如同芒刺。皇帝这雷霆一击,不仅斩断了他借议和谋利的企图,更是当众狠狠打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周显宗完了,他林崇在户部的臂膀被连根拔起!更要命的是,皇帝那最后一句“无论官职大小,背景深浅”,分明就是冲着他林崇来的警告!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
“退朝!”萧彻不再看任何人,袍袖一拂,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下丹陛,玄黑的龙袍卷起一阵凛冽的风,消失在御座后的屏风深处。
沉重的殿门再次缓缓关闭,将殿内那令人窒息的肃杀和满地刺目的腐烂粮秣隔绝开来。阳光终于完全升起,透过高窗洒满金殿,却驱不散弥漫在每一个官员心头的彻骨寒意。一场风暴,来得如此迅疾猛烈,以绝对皇权的姿态,将盘踞朝堂多年的硕鼠狠狠碾碎!林崇站在原地,脸色灰败,仿佛瞬间老了十岁。他僵硬地转过身,在众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脚步虚浮地随着人流向外走去,那身象征权势的绯红官袍,此刻竟显得如此刺眼和沉重。
听竹轩内,窗明几净。沈知微依旧坐在窗下,指尖捻着绣花针,在一方素帕上绣着那朵永远“歪斜”的兰花。阳光透过窗棂,在她沉静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映雪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丝后怕的苍白,凑到沈知微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小主!朝会上……出大事了!周侍郎被当场拿下,抄家下狱!陛下雷霆震怒,当众摔了烂米袋子,砸破了周侍郎的头!还……还当朝驳斥了议和之言,下旨增兵北境!林尚书……林尚书的脸都青了!”
沈知微捻着绣花针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针尖刺破了指腹,一滴殷红的血珠瞬间沁出,染红了素帕上那朵未完成的兰花花瓣。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指尖那一点刺目的鲜红,仿佛感受不到丝毫疼痛。阳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在那无人可见的阴影深处,一丝冰冷到极致、却又带着孤注一掷快意的弧度,悄然爬上了她的唇角。
棋局之上,落子无悔。
这盘以江山为注的豪赌,她递出的那枚致命的筹码,终于引来了帝王足以撕裂阴云的雷霆一击!
户部的盖子被彻底掀开,周显宗这颗棋子被无情碾碎,林崇这条盘踞的大蛇被狠狠敲中了七寸!而她沈知微,这个看似躲在角落、被针尖刺破了手指的“愚钝”才人,己然在皇帝萧彻那深不可测的心中,悄然撕开了一角属于她的、无法再被忽视的位置!
她轻轻吮去指尖的血珠,目光落在帕上那被鲜血染红的兰花花瓣上。那抹红,在素白的底子上,显得格外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