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阁内,那刻意拉长的、充满讥讽的掌声和稀稀拉拉的笑声终于渐渐平息。空气里弥漫着金菊馥郁的香气,却也掺杂着挥之不去的鄙薄与轻慢。沈知微低垂着头,退回到角落最不起眼的座位,仿佛要将自己彻底缩进那身素净的月白宫装里。指尖残留着方才拨弄琴弦带来的细微麻意,那被刻意弹错的、刺耳难听的音符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西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目光——淑妃毫不掩饰的得意与轻蔑,其他妃嫔看好戏的嘲弄,还有宸妃那看似闭目养神、实则深不可测的平静。她端起面前早己凉透的茶盏,冰冷的瓷壁贴在指腹上,带来一丝镇定。这屈辱的一关,她以最卑微的姿态“闯”了过去,保全了“愚钝平庸”的表象,暂时麻痹了淑妃这条毒蛇。
然而,阁中的气氛并未因她的小插曲而真正转向和乐。淑妃精心布置的赏菊宴,真正的重头戏,从来就不在她沈知微身上。
果然,酒过三巡,果品撤下,淑妃林婉仪理了理自己华丽的玫红衣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目光盈盈转向主位上的皇帝萧彻,声音清脆地打破了表面的祥和:
“陛下,”她微微欠身,姿态恭谨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娇媚,“这园中菊花虽好,可臣妾这心里,却总记挂着前朝的事。听闻北境那边……又不太平了?家父昨日入宫请安,也是忧心忡忡,提及户部如今实在是捉襟见肘,粮饷筹措艰难……家父身为兵部尚书,夙夜忧叹,唯恐耽误了军国大事啊。”她语带哽咽,一副忧国忧民、为父分忧的模样。
这话一出,原本还有些轻松的宴席气氛瞬间凝滞。妃嫔们交换着眼神,都识趣地噤了声。谁都知道,北境战事和户部粮饷是皇帝心头的一根刺,更是淑妃之父林崇与皇帝之间博弈的核心。
萧彻端坐于主位,面容冷峻如冰雕,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丝毫情绪。他手中把玩着一只青玉酒杯,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并未立刻回应淑妃。
淑妃见皇帝不语,胆子更大了一些,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倾向:“陛下,臣妾一介妇人,本不该妄议朝政。只是……只是看着陛下为国事操劳,臣妾实在心疼。家父常说,北狄蛮夷,所求不过财帛女子,与其劳师动众,靡费钱粮,将士们血染黄沙,不若……不若派遣使臣,许以岁币,暂息干戈,也好让国库休养生息,以待来日啊!”她这番话,几乎是将林崇主和的论调原封不动地搬到了御前,更借“心疼陛下”之名,行施压之实。
席间一片死寂。主和?割地赔款?这岂是泱泱大国应有之态?可林崇一系在朝中势大,支持者亦不在少数。不少妃嫔偷偷觑着皇帝的脸色,大气不敢出。
沈知微依旧低垂着头,仿佛被刚才的羞辱彻底击垮,沉浸在自己的窘迫中。然而,她那被长睫遮掩的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封般的冷静。淑妃终于图穷匕见了!借着这场家宴,公然为其父张目,试图以“妇人之仁”影响圣听,推动议和!一旦议和成真,林崇一系不仅可借机掌握议和主导权,攫取巨大利益,更能借机打压主战派,巩固自身权势!而皇帝一旦妥协,军心民心势必受挫,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朝堂风云被搬至后宫宴席、气氛紧绷到极点的时刻,沈知微动了。
她像是被淑妃那拔高的声音惊扰,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随即仿佛才意识到自己茶盏己空。她小心翼翼地、带着十足的惶恐和笨拙,端起自己面前那只空了的青瓷茶盏,脚步虚浮、姿态畏缩地朝着主位的方向挪去。她的动作是如此的小心翼翼,甚至显得有些滑稽,每一步都带着怯懦的试探,仿佛生怕惊扰了贵人,再次引来嘲笑。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淑妃的发言和皇帝的沉默所吸引,几乎无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刚刚才出过大丑的沈才人。她就这样,如同一个不起眼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挪到了主位御案侧后方——那里,皇帝的心腹大太监常喜正垂手侍立,随时准备添茶续水。
沈知微走到常喜身侧,距离极近。她低垂着头,双手捧着那只空茶盏,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重的惶恐和不安,仿佛只是在向管事太监讨要一杯热茶:“常……常公公……奴、奴婢……茶、茶凉了……”
她的声音颤抖,结结巴巴,头几乎要埋进胸口。
就在这卑微讨茶的瞬间,沈知微捧盏的双手似乎因“紧张”而微微颤抖,指尖在常喜宽大的袖袍边缘极其短暂地、如同错觉般轻轻擦过。同时,她用只有常喜和她自己才能勉强听清的气音,如同受惊的小兽发出的最后呜咽,飞快地吐出几个字:
“……京仓……实存……不足……两成……”
这七个字,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清晰、冰冷、带着致命的重量!说完,她立刻像是受惊般缩回手,头垂得更低,身体因“害怕”而微微发抖,仿佛刚才那细微的接触和低语都只是她的错觉。
常喜低垂的眼皮猛地一颤!他那张常年波澜不惊、如同面具般的脸上,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握着拂尘的手指也微微收紧。他侍奉御前多年,早己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他没有看沈知微,甚至连眼珠都没转动一下,只是极其自然地微微侧身,动作流畅地拿起案上的银壶,为沈知微手中那空了的茶盏注入了滚烫的新茶。热水注入杯中的哗啦声,恰到好处地掩盖了方才那几乎不存在的低语。
“沈才人慢用。”常喜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太监特有的恭谨。
“谢……谢公公……”沈知微的声音依旧带着哭腔般的颤抖,双手捧着那杯滚烫的新茶,如同捧着什么烫手山芋,踉跄着、笨拙地退回了自己的角落。自始至终,她都未曾抬过头,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她这个“愚笨怯懦”的小才人,在极度紧张下的一次无意识的、微不足道的失仪。
没有人注意她。所有的目光焦点,都在主位上那对帝妃之间无形的交锋上。
萧彻依旧沉默着,把玩着手中的青玉杯。淑妃的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深邃的眼眸中甚至未能激起一丝涟漪。他仿佛在思索,又仿佛只是纯粹的漠然。
常喜却在这时,极其自然地微微俯身,动作幅度极小,如同只是调整了一下侍立的姿势。他的嘴唇贴近萧彻耳边,用只有皇帝一人才能听清的气音,清晰而平稳地复述了刚才那七个字,如同在禀报一件最寻常不过的琐事:
“陛下,沈才人方才添茶,无意间提及……京仓实存,恐不足两成。”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萧彻耳中,却如同九天惊雷!
京仓实存,不足两成!
赵珩密报中那触目惊心的画面瞬间在他脑中炸开:朽烂生蛆的陈米、掺杂的沙土糠秕、掩盖霉味的石灰粉……那庞大的亏空数字,那足以让前线将士饿着肚子浴血奋战的可怕现实!不足两成!这比他暗查估算的还要触目惊心!而沈知微,这个看似被吓破了胆、刚刚才在众人面前出尽洋相的小才人,竟在淑妃公然为其父主和施压的当口,将如此要命的实情,以这种近乎不可能的方式,递到了他的耳边!
萧彻握着青玉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森冷的白!那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处,仿佛有风暴在瞬间凝聚!一股无形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帝王威压,如同实质般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不再是之前的深沉难测,而是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首首地刺向还在等待他回应、脸上带着一丝得意与期盼的淑妃林婉仪!
淑妃被他这骤然爆发的、毫无掩饰的冰冷目光刺得浑身一颤,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一股寒意从心底陡然升起!她从未见过皇帝用如此……如此可怕的眼神看她!
揽月阁内,暖阳依旧,菊香馥郁,却仿佛瞬间坠入了数九寒冬!方才还窃窃私语的妃嫔们瞬间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屏住了,惊恐地看着主位上那位骤然变得如同冰山般冷酷的帝王。
沈知微缩在角落的阴影里,捧着那杯滚烫的茶,指尖感受着灼热的温度。她依旧低垂着头,仿佛被皇帝的突然变脸吓得瑟瑟发抖。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无人可见的角度,她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了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棋局之上,无声落子。
这盘以江山为注的豪赌,她沈知微,又押上了一枚致命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