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压在砖窑顶,林远用刺刀撬开最后一块冻砖时,刀尖戳破了底下的油纸包。二十支“莫辛纳甘”步枪露出来,枪托上烫着抗联的火炬烙印——这是赵队长昨晚从冻土窖里扒出的武器。矢野蹲在旁边给枪管涂羊油,突然指着枪膛皱起眉:“膛线磨平了,得用野猪鬃缠麻绳通枪眼。”
春丫抱着陶罐从窑外进来,罐底沉着半碗麦粒:“王大刀派人送来了‘火种粮’,说山林队在鹰嘴峰截了鬼子的运粮队。”她把麦粒倒在炕桌上,粒颗饱满的麦子滚到林远脚边,其中一颗沾着暗红的斑点。赵队长用指甲刮了刮麦粒:“这是血痂,运粮的民夫怕是遭了难。”
黄昏时,林远去河边挑水,发现上游漂来截泡胀的木箱。箱板上烧着“731”的烙铁印,掀开残盖看见半瓶浑浊液体,瓶身标签写着“寒蝗菌培养基”。他猛地想起矢野的话:“这玩意儿遇水会滋生孢子。”赶紧用扁担将木箱捅到浅滩,又搬来石块压住箱盖——石头落下时,惊起芦苇丛里的几只水鸟,翅膀扑棱间抖落的不是水珠,而是淡绿色的粉雾。
“得去下游看看!”林远扔下扁担往回跑,撞见赵队长正往麻袋里装生石灰。疤脸汉子牵着爬犁站在窑门口,爬犁上堆着刚从日军仓库偷来的硫磺:“王大刀说了,鬼子在修‘防疫封锁线’,用的就是这菌液泡过的铁丝网。”他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昨儿俺们摸哨时,看见他们把染病的老百姓捆在铁丝网上当活靶子。”
三更的梆子声刚过,队伍就摸进了河谷。矢野背着玻璃培养皿,在铁丝网下刮取菌液样本:“PH值8.5,比上次的样本酸性弱,说明变异株在碱性土壤里存活更快。”他突然指着草根上的白霉:“看!这是孢子萌发的菌丝,像不像鬼子刺刀上的反光?”林远摸出阿山留下的火石,想给样本皿加热消毒,却发现火石缝里卡着粒稻壳——那是春丫昨天塞给他的“护身符”。
“准备剪铁丝网!”赵队长的大刀砍在铁丝上,迸出的火星惊飞了岗楼里的乌鸦。日军哨兵的探照灯扫过来时,林远己用老虎钳剪断三道铁丝,突然感觉手背发痒——低头看见爬满手背的红疹,正是矢野说的“寒蝗菌初期症状”。春丫赶紧撕开衣襟,用雪水给伤口冷敷:“俺娘说过,毒菌怕雪,就像鬼子怕咱的猎枪。”
队伍刚摸进封锁线,就听见岗楼里传来日语喊话。矢野贴着墙根学了声布谷鸟叫,里面突然扔出个铁皮饭盒——盒底用炭笔写着“佐藤 第32防疫班”。赵队长撬开饭盒,里面除了半块冻馒头,还有张用烟盒纸画的地图,图上圈着三个红叉:“这是鬼子埋菌尸的‘万人坑’,标着‘腐草滩’的位置最可疑。”
腐草滩的芦苇有两人高,踩进去才发现底下是齐腰深的烂泥。林远拽着春丫往前走,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趔趄——低头看见半截露在泥外的手腕,手背上刺着“731”的樱花标记。矢野用树枝拨开浮草,泥水里漂着成排的玻璃罐,罐口封着的蜡己被腐蚀出孔洞,墨绿色的黏液正顺着罐壁往下淌。
“快撤!黏液里有活孢子!”矢野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引擎声。三人赶紧躲进芦苇丛,只见三辆日军卡车停在滩边,士兵们正往泥里倾倒白色粉末。赵队长捏起粉末捻了捻:“是石灰粉,他们在销毁证据。”林远突然看见卡车后斗站着个穿白大褂的人,胸前挂着相机——镜头对准泥滩时,那人手腕上的樱花刺青在月光下泛着青黑。
“是佐藤!”矢野攥紧了拳头,“他就是拿俺们当实验品的军医!”林远想起阿山临终前抓着的染血袖标,上面同样有樱花刺青。春丫从怀里掏出阿山的猎刀,刀刃在芦苇间划出寒光:“俺哥说过,杀鬼子要像割稻子,得照着根儿砍。”
等日军撤了,三人摸进泥滩。矢野用玻璃管采集黏液样本时,突然干呕起来——烂泥里埋着层层叠叠的尸体,有的还穿着抗联的破军装。林远在一具尸体的衣袋里摸出半截铅笔头,木头上刻着“赵连第”三个字。赵队长接过铅笔,指腹摩挲着刻痕:“这是俺们连的文书,三年前在冰趟子失踪的......”
黎明前最黑的时候,队伍撤离腐草滩。春丫背着采集的样本罐,罐底沉着几片抗联袖章的残片。林远回头望,只见腐草滩上腾起淡绿色的磷火,像无数只浮在泥里的眼睛。赵队长突然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文书埋在冻土里的种子,他说等打完仗,要在万人坑上种向日葵。”
山路上,春丫把种子分给大家。林远接过种子时,发现每粒都沾着暗红的泥——那不是腐殖质,是渗进土里的人血。矢野突然指着样本罐说:“看!孢子在月光下会发光,像极了俺老家富士山下的萤火虫。”他的日语口音混着东北腔,听起来像在说某种奇特的方言。
快到砖窑时,林远感觉手背上的红疹消退了些。春丫用雪搓着他的伤口:“你看,雪水把毒菌冲走了,就像俺们迟早会把鬼子赶出关东。”她的手指冻得通红,却仍紧紧攥着阿山的猎刀,刀柄上刻着的“杀”字,被手汗浸得发亮。
窑洞里,赵队长把向日葵种子埋进陶盆。矢野用显微镜观察样本,突然低呼:“变异株怕碱性!刚才在腐草滩,俺撒的生石灰粉让孢子失活了!”他举起载玻片,上面的菌丝在煤油灯下蜷缩成球,像被踩死的毒蝎。林远摸出火石点燃油灯,火苗蹿起时,看见春丫正在墙上刻记号——每道刻痕代表一次截击日军运输队,现在己经刻了二十三道。
后半夜,林远被窸窣声惊醒。春丫蹲在陶盆边,正用布蘸着雪水喂种子:“俺听见种子在发芽,像俺哥修枪时的零件碰撞声。”她说话时,陶盆里突然顶出嫩芽,嫩尖沾着的不是泥,是从腐草滩带回的、发着淡绿荧光的孢子残屑。
赵队长用刺刀挑起残屑,火光下只见孢子像被烫到般萎缩。他突然笑了:“这玩意儿跟鬼子一样,看着吓人,其实怕火。”矢野往培养皿里滴了滴生石灰水,菌丝瞬间变成透明色:“等开春了,咱用这法子给土地消毒,就能在万人坑上种满向日葵——花盘朝着太阳时,菌尸的怨气也就散了。”
窑外传来第一声布谷鸟叫,比昨天的更清亮些。林远走到窑口,看见东方的云层裂开道缝,晨光漏下来时,正照在腐草滩的方向。那里的磷火不知何时灭了,只有几株早开的蒲公英,绒毛上沾着未散的荧光,像谁撒在黑土地上的星子,等着被第一缕春风吹进新翻的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