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块被枪弹打穿的灰布,挂在狐狸岭的树梢上。林远握着阿山留下的猎刀,正给新育的稻秧培土——刀尖划过土块时,突然触到硬邦邦的东西。他扒开浮土,露出半截生锈的套筒:“是‘中正式’的枪管!”春丫跪在旁边,从垄沟里摸出颗磨圆的子弹壳,壳底还留着清晰的撞针痕迹。
赵队长用脚碾着枪管上的冻泥:“这是三年前‘冰趟子战役’留下的。”他指着远处的山梁,那里至今散落着抗联战士的钢盔,“当时俺们连撤到这地界,把剩下的枪支全埋了,想着等打完鬼子再挖出来。”矢野俊二蹲下身,用地质锤敲下枪管上的锈皮:“土壤酸性强,金属腐蚀得厉害,得用猪油抹枪膛才能保养。”
正午的日头晒化了田埂的冰壳,春丫突然指着坡下喊:“看!有人来了!”只见三个穿羊皮袄的汉子牵着爬犁,爬犁上盖着冻硬的狍皮。为首的疤脸汉子掀开皮帘,露出底下码放的手榴弹箱:“赵队长,‘山林队’王大刀让俺们送点‘年货’。”他吐掉嘴里的烟袋锅,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听说你们在种‘救命稻’,这年头,粮食可比子弹金贵。”
林远帮着卸弹药时,发现箱底垫着张油布,油布上画着日军“731支队”的秘密运输路线图。疤脸汉子用烟袋锅指着图上的红点:“这伙畜生每周三从哈尔滨运‘货’,走的就是咱屯子后的河谷。”他突然压低声音,“王大刀说了,要是你们能截下这趟‘货’,他手下的弟兄能帮着守春耕。”
黄昏时分,赵队长带着林远和矢野去探河谷。冰面下传来潺潺水声,矢野趴在冰窟边,用玻璃管采集水样:“PH值9.2,有强碱性反应,肯定是‘寒蝗菌’废液。”林远摸了摸冰缝里的水草,叶尖都卷成了黑褐色。突然,上游传来履带碾压冰面的声响,三人赶紧躲进冰洞。探照灯扫过洞口时,林远看见日军卡车的拖斗里装着铅皮箱,箱缝渗出淡绿色的雾气。
“得在他们卸‘货’前动手,”回砖窑的路上,赵队长掰断根冰棱,“河谷转弯处有段旧铁路桥,桥面早被炸塌了,卡车只能减速绕冰滩。”他掏出用桦树皮画的地形图,“林远,你带春丫去桥东埋地雷,矢野负责切断电话线,俺带疤脸他们在桥西伏击。”
下半夜起了白毛风,林远和春丫踩着没膝深的雪往桥东摸。春丫揣着阿山的怀表,表盖里刻着“民国二十一年”——那是他闯关东那年买的。“俺哥说,这表能听出鬼子卡车的动静,”她把表贴在冰面上,睫毛上的霜花簌簌落在表壳上,“你听,滴答声像不像俺们埋的‘土地雷’?”
凌晨三点,日军车队准时出现。头车刚碾上冰滩,林远猛地拉响导火索——“轰”的一声,冰面炸开个大洞,头车半个轮子陷了进去。卡车司机慌忙倒车,却正好撞上林远埋在冰缝里的第二颗地雷。爆炸的气浪掀飞了铅皮箱,淡绿色的雾气在风雪中弥漫开来。
“快撤!别沾到雾!”赵队长挥舞着大刀冲过来,疤脸汉子的“撸子”枪打得正准,日军机枪手刚探出身子就被爆了头。矢野抱着炸药包冲向第二辆卡车,却突然跪倒在地——他昨晚为了测菌液毒性,偷偷在胳膊上划了道口子做实验,此刻伤口正渗着黑血。
林远拽起矢野往冰洞跑,春丫举着煤油灯照亮洞口。突然,一颗迫击炮弹在附近炸开,气浪把林远掀进冰窟。他在水里扑腾时,看见铅皮箱正往冰缝里沉,箱盖被炸开的瞬间,露出里面码放的玻璃试管,每支试管上都贴着标签:“寒蝗菌 活体样本”。
“不能让菌液渗进河里!”林远憋足气潜下去,抱住铅皮箱往岸边推。冰水像无数根针扎进伤口,他感觉意识渐渐模糊,首到春丫用猎刀砍断箱扣的瞬间,才猛地将箱子推上冰面。赵队长冲过来用大衣裹住箱子,却发现箱底己经漏了——淡绿色的液体正顺着冰缝往下渗,在雪地上洇出毒蛇信子般的痕迹。
“用生石灰!”矢野从爬犁上拽下麻袋,抓起生石灰往冰缝里撒。生石灰遇水腾起白烟,菌液接触到碱性粉末,竟发出“滋滋”的响声,像被烫到的蛇。林远瘫在雪地里,看着赵队长和疤脸汉子用冻土块封死冰缝,突然听见春丫在喊:“表!俺哥的表掉冰窟窿里了!”
林远挣扎着爬过去,却只看见冰面上漂浮的怀表玻璃。春丫趴在冰窟边哭,手指抠着冻硬的表盖碎片:“这表是俺们家唯一的念想......”林远突然想起阿山坟前的稻芽,便从怀里掏出用蜡油封好的稻种:“你看,这稻子能在冰底下生根,表针掉了,时间也会往前走的。”
天亮时,河谷里横七竖八躺着日军的尸体。赵队长用刺刀撬开铅皮箱,里面的试管大多己震碎,只剩一支角落的样本还完好。矢野用镊子夹出试管,对着朝阳看了看:“这是变异株,在低温下活性更强。”他突然把试管举过头顶,像举着颗手榴弹,“得找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埋了,比埋枪支更严实的地方。”
队伍撤离河谷时,林远回头望了眼冰窟。那里结了层新冰,冰面下隐约能看见怀表的金属零件,像几粒埋在雪里的星子。春丫把最后一把稻种撒在冰缝旁,种子落在生石灰的白印上,像撒在墓碑前的纸钱。赵队长扛起从日军车上缴来的铁锹,锹头还沾着未化的菌液冰晶,他却突然笑了:“这玩意儿翻地肯定好使,比俺们那破犁强多了。”
山风送来远处的布谷鸟叫,尽管声音被风雪揉得断断续续,却像极了阿山怀表的滴答声。林远踩着冻土往回走,脚底传来“咔嚓”的碎裂声——不是冰,是埋在地下的旧枪管,在春水融化前,正被新拱出的草根慢慢顶起。他知道,等稻子抽穗时,他们会把这些枪火重新埋进土里,让黑土地把仇恨沤成肥料,滋养那些比子弹更坚韧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