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岭的硝烟未散,抗联队伍己踩着露水穿过榛子林。林远的伤臂用绑腿吊着,怀里揣着阿山坟前新冒的稻芽——昨夜暴雨冲垮了临时掩埋的土堆,他扒开淤泥时,看见嫩黄的芽尖正顶着碎石往上钻。“这稻种是‘老来白’,”老猎户的婆娘蹲在篝火边,用破碗碾着炒熟的谷粒,“当年俺们闯关东,就靠这稻子在冰茬子里扎了根。”
矢野俊二摊开防水布,上面摆着从矿洞带出的菌液检测样本。他用碎玻璃片刮下冰晶,滴进从日军医务室顺来的培养皿:“‘寒蝗菌’在15℃以上会休眠,但渗入地下水后能存活十年。”林远抓起一把黑土搓碎,指缝间漏出的草根带着铁锈味——这是被菌液污染的迹象。“得赶在雨季前划出隔离带,”赵队长用树枝在地上画圈,“先把阿山坟那边的五亩地圈起来,那是唯一没被污染的地块。”
正午的日头晒化了晨霜,队伍在山坳里遇见逃难的屯子百姓。王大爷拄着拐杖,身后跟着拖家带口的村民:“鬼子在下游修了‘防疫壕’,说咱这地儿闹瘟疫,要全烧了种罂粟。”他掀起裤腿,小腿上缠着流脓的绷带——那是被日军巡逻队的狼狗咬伤的。小燕突然指着远处的炊烟:“看!是李家屯!”只见村口的老榆树上吊着稻草人,稻草人的衣襟里塞着半块冻硬的玉米饼。
林远摸进屯子,发现日军刚撤走不久。粮仓被烧得只剩焦梁,井台边扔着染血的棉絮。他在供销社的瓦砾堆里翻出半袋盐,盐袋底下压着本《农业手册》,扉页上写着“民国二十三年 农科所赠”。“鬼子把能吃的都抢走了,”跟进来的阿山妹妹春丫踢开破瓦罐,罐底滚出三颗干瘪的土豆,“俺哥说过,只要留着种子,地就不会死。”
黄昏时,队伍在山背坡找到废弃的砖窑。赵队长让大家把稻种摊在窑顶晾晒,自己则带着林远去摸日军的“防疫壕”哨卡。月光爬过铁丝网时,他们看见壕沟里插着写满“瘟疫区 勿近”的木牌,沟底铺着生石灰,几个日军正往麻袋里装病死的牲畜。“这是要把污染区扩大,”林远捏起壕沟边的草叶,叶尖己被生石灰烧出黄斑,“他们想逼百姓搬走,好占了耕地种鸦片。”
突然,远处传来牛犊的叫声。林远猫腰摸进苞米地,看见一个日军伍长正挥鞭抽打老黄牛,牛背上驮着的麻袋渗出暗红液体。“那是俺家的‘老黄’!”躲在草垛后的春丫哭喊着要冲出去,被矢野俊二一把按住。林远瞅准时机甩出飞索,套住伍长的脖子猛地往后拽,同时朝老黄牛大喊:“跑!”受惊的黄牛撞断木桩,驮着麻袋冲进密林,身后扬起的尘土里,撒落不少裹着红布的谷种。
回到砖窑时,老黄己自己跑了回来,麻袋里除了菌液样本,还有半袋被血水浸透的稻种。矢野俊二将种子泡进稀释的草木灰水里:“碱性溶液能中和部分毒素,但出芽率可能不到三成。”春丫蹲在窑口,用破棉袄裹住泡种的瓦盆:“俺哥说过,去年发大水,他泡了三天的稻种都出了芽。”她说话时,睫毛上挂着的霜花簌簌落在盆沿,像撒了层细碎的星光。
下半夜起了冻雨,林远守在窑顶给种子盖油布。雨丝混着雪粒打在脸上,他突然想起阿山说过的话:“俺们屯子开春种稻,都要先拿雪水浸种,说这样稻子抗冻。”他捧起一捧冻雨,看着水珠在谷种上凝成冰晶——或许低温能激活种子的抗逆性?他悄悄抓了把种子埋进背阴处的雪堆里,又在向阳坡埋了一把作对照。
天亮时,赵队长带着人从日军仓库偷回了农具。锈迹斑斑的犁耙上还沾着罂粟壳,林远用碎石磨去药渣,突然听见春丫在窑口惊呼:“发芽了!老黄驮回来的种子发芽了!”众人围过去,只见瓦盆里冒出三株嫩黄的芽,芽尖上还挂着昨夜的冰晶,像三根细小的银簪。
“把隔离带再扩五十米,”赵队长用犁尖在地上划界,“林远,你带春丫去雪堆里挖种子,矢野负责测土壤酸碱度。”队伍分成两拨,一拨砍树扎篱笆,一拨用草木灰和生石灰给土地消毒。当第一缕阳光穿过云层时,林远在雪堆里扒出了那把种子——雪水浸泡过的谷粒竟胀得饱满,芽尖己顶破种皮,像要戳破冻土的绿针。
“阿山,你看!”春丫捧着芽种跪在地上,把种子埋进新翻的黑土,“这是你用命换来的稻子,等秋天打了新米,俺们要熬第一锅粥祭你。”林远望着远处的狐狸岭,矿洞的黑疤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但脚下的土地里,无数嫩芽正顶着残雪往上钻,像抗联战士们插在冻土上的刺刀,也像阿山坟前那几株倔强的蒲公英,哪怕被硝烟熏黑了根,也要在石缝里开出花来。
山风送来远处的枪声,那是日军巡逻队在搜查。赵队长擦着犁头上的血痕(不知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突然哼起了《插秧歌》:“手把青秧插野田,低头便见水中天......”林远和春丫跟着唱起来,跑调的歌声混着冻土碎裂的声响,在空旷的山坳里传开。当最后一株稻芽埋进土里时,林远看见老黄正甩着尾巴刨地,蹄印里渗出的不是血,而是混着草屑的春泥——那是黑土地孕育新生的气息,也是他们用命守护的、比子弹更坚硬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