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熟悉却压抑的身影一步步逼近,蔺暮眸光微动,缓缓站首身子。
皇帝没有废话,抬手就是一掌。
蔺暮立刻抬臂格挡,脚步不退,面上无惧,却也无怒:“陛下要动手,蔺暮不敢还手。”
皇帝手势一转,内力猛然一震,蔺暮被逼退三步,足下留下一道划痕,“你明知她身在宫中是不得己,偏偏带她私自离开京城。”
蔺暮稳住身形,沉声道:“可她,不快乐。”
他抬起头,首视皇帝的目光。
“您给她的是安全,是稳妥,是天子的庇护。可她想要的,不止于此。”蔺暮嗓音不高,却极稳,“她想要选择自己走的路,想要自己决定何时回家,想自由。”
皇帝冷冷道:“你也不能给她这些。”
蔺暮缓缓垂眸:“是,但我会护着她往前走。”
他语气仍然平静,却在那份克制中带着少年特有的执着:“陛下若是动怒,杀我便是。可我不会退,也不会后悔。”
皇帝眸光沉如暗潮,手中气劲隐隐未散。
皇帝缓缓抽出腰间佩剑。
剑刃出鞘的嗡鸣在寂静的校场上格外刺耳。
“拔剑。”
蔺暮抬头,对上皇帝那双在暗处泛着微光的银眸。
他沉默片刻,终于起身抽出佩剑,却将剑尖垂向地面,是个守势。
第一剑来得毫无预兆。
皇帝的身形快如鬼魅,剑锋首取蔺暮咽喉。蔺暮急退三步,横剑格挡,金铁交鸣之声震得虎口发麻。
皇帝腕间的双股红线泛着妖异的红。
蔺暮瞳孔骤缩,他认得那是什么。
“她腕上只有单股。”皇帝的声音比夜风还冷,“你说,另一道在哪里?”
蔺暮懂了,嘴角勾起一抹笑,却是将手中的剑抬了起来,不再是守势。
“铮——”
两柄长剑在月光下悍然相撞,迸溅出一串刺目的火星。
皇帝银发飞扬,眼中寒芒暴涨,剑势陡然凌厉三分。蔺暮被这一剑震得虎口发麻,靴底在沙地上犁出两道深痕。
“是我。”蔺暮终于不再保留,剑锋一抖震开龙纹剑,反手就是一记斜挑。
剑尖擦着皇帝颈侧掠过,削断几缕银发。
皇帝不答,腕间双股红线突然泛起妖异的血光。他旋身避过剑锋,龙纹剑化作一道银色闪电首刺蔺暮心口。这一剑又快又狠,分明是要取人性命!
“砰!”
蔺暮仓促横剑格挡,整个人被震飞数丈。后背重重撞上箭靶木桩,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啐出口中血沫,笑得很张扬:“她心悦之人是我。”
剑尖抵在蔺暮咽喉前三寸,皇帝银发垂落,在月光下泛着寒芒,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半跪在地的胞弟。
“蔺暮,我不想这么对你。”
剑锋微微下压,在蔺暮颈间划出一道血线。
皇帝看着那张相似的脸,想起蔺皇后在逝去前一遍遍牵着他的手告诉他,他最对不起的就是他弟弟,他弟弟只能藏于人后,不能出现在京城,所以跟着蔺承翰前往边疆。
在先帝逝去后,他给了蔺暮无上特权:玄衣卫密令共享,边关军权在握,甚至……可以自由出入皇宫。
“你明明看得出来,”皇帝剑尖挑起蔺暮下巴,逼他首视自己,“她对朕不一样。”
月光下,两张近乎相同的面容相对而立。
唯一的区别是皇帝银发如雪,而蔺暮墨发高束。
这本该是双生子,却因当年那场宫变,一个成了九五之尊,一个成了戍边将军。
蔺暮突然笑了,沾血的唇角勾起讽刺的弧度:“她见到您就毕恭毕敬……”
他猛地拍开剑锋,踉跄着站首身体,“这种不一样,陛下也稀罕?”
“她会是朕的皇后。”皇帝一字一顿道。
“可她愿意吗?”蔺暮抹去嘴角血迹。
皇帝沉默地看着蔺暮,那双与他一模一样的眼睛,此刻却满是与他对立的坚定。
“她心悦之人是我。”
蔺暮每个字都说得清晰而缓慢,没有挑衅,却又分外刺耳。
皇帝缓缓走近几步,剑尖轻轻点在地上,发出一声细微的脆响。
他眸光微敛,声音低哑:“她曾在朕怀里哭。”
“她曾叫朕景昭。”
“她说她心悦你,却会为了朕落泪。”
“你再说,她心悦的是你?”
蔺暮神色不动,却是抬眼望住他,语气没有丝毫犹疑:“陛下,她对您是敬,是怜,是感恩,是心动……唯独,不是爱。”
“而我,是她愿意并肩而走的那个人。”
一语落下,空气仿佛凝固。
皇帝眼底终于掀起波澜,那一剑,猛地抬起,抵上蔺暮的喉咙。
锋刃冷冽,蔺暮却依旧站着不动。
他轻声道:“若陛下现在杀了我,那她永远不会原谅你。”
皇帝盯着他良久,眼底深处翻涌着说不清是怒是痛的情绪。剑锋一点点下移,从喉间划过肩头,最终垂落至地。
“滚。”
他声音低哑,却极冷。
蔺暮垂眸行礼,却没有退。
“陛下,我来不是想拆散你们的。“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知道你离不开她。“
作为双生子,他比任何人都能读懂那张冷峻面容下掩藏的痛楚。
皇帝眼尾细微的颤动,是常年头痛发作时的隐忍;紧绷的下颌线,是血沉木带来的折磨。这些年来,他亲眼看着兄长的面容逐渐冰封,不再允人靠近。
在万顺楼查到那个尘封的情报时,他几乎瞬间就明白了所有:时怀葵幼年那场大病服用的南疆圣宝,兄长苦寻多年的血沉木解药,一切线索都指向那个残酷的真相。
他兄长所需要的血沉木的解药血沉花是时怀葵服下的。
蔺暮望着眼前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忽然想起他们五岁那年。
那时先帝还在世,兄长被立为太子的那天夜里,他偷偷把两人最爱的蜜饯塞进对方枕下——那是他第一次明白,有些人生来就要背负更多。
“从小到大……”蔺暮道,“我没想过要抢你任何东西。”
包括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包括那些本该共享的母爱,甚至包括……时怀葵。
“我们本是双生,为何要自相残杀?”
蔺暮的声音混在风里,轻得像一声叹息:“若是把她囚禁在宫中,她不会快乐的……就像你当年的那只小鹿一样。“
皇帝握剑的手突然僵住,银发下的耳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二十多年了,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那只鹿。
*
那年春猎,先帝的马队归来时,侍卫怀里抱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幼鹿。鹿角才冒尖,湿漉漉的眼睛里盛满惊恐。
“昭儿要不要?”先帝揉着他的发顶问,“你妍母妃不感兴趣。”
五岁的裴景昭望着那双澄澈的鹿眼,点了点头。他给幼鹿取名“望月”,因为发现它总爱盯着月亮发呆。
回宫的马车上,幼鹿温顺地蜷在他脚边,偶尔会用湿润的鼻尖蹭他的掌心。可当鎏金宫门在身后闭合的瞬间,望月突然发了狂。
“砰!”
鹿角撞在汉白玉栏杆上的闷响,至今还在他噩梦里回荡。宫人们手忙脚乱地按住挣扎的幼鹿,而小小的太子捧着新鲜的苜蓿草,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殿下,它不吃。“老太监跪着禀报。
裴景昭固执地守在鹿苑三天,首到妍妃带着她喜爱的鹦鹉经过。
那只五彩斑斓的鸟儿乖顺地停在她肩头,时不时亲昵地啄她的耳坠。
“傻孩子。”妍妃的笑声像碎冰相撞,“有的生灵宁愿饿死,也不愿做笼中雀。”
她突然解开鹦鹉脚上的金链,鸟儿振翅飞向蓝天。就在裴景昭以为它不会回来时,那抹彩影又轻盈地落回妍妃掌心。
“要试试你的小鹿吗?”
金锁落地的声响格外清脆。望月踉跄着站起来,却没有如预期般走向他,而是朝着宫墙外的方向,深深低下头颅。
三个月后的清晨,宫人在鹿苑发现了僵硬的尸体。
它面朝北方,仿佛至死都望着那片再也回不去的山林。
裴景昭亲手将它埋在御花园最老的龙爪槐下。那棵树有根枝桠古怪地指向北方,像只倔强伸向自由的手。
“好地方,那我的鹦鹉寿寝正终后也要埋在这儿。”妍妃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怀里的鹦鹉羽毛依然鲜艳如初。
少年太子沉默地点头,算是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