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从头顶泼下的那一瞬,时怀葵的心脏几乎停跳了一拍。
冰冷刺骨的水混着灶房外泥地的烟灰,将她整个人从发梢冲到脚边,一身破旧衣裳湿得透透的,贴在身上令人不寒而栗。
可她不敢抬眼,手指死死扣在泥地中,指节发白。
仲瑞的靴子在她面前停下,接着,一只带着淡淡药香与风尘味的手毫无预兆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不像是挑逗,更不像是施暴。
那双手太冷,太慢,太有目的。
像是在确认质地,检验每一寸皮肤下有没有藏着什么。
时怀葵屏住呼吸,她知道自己不能动,哪怕一根睫毛都不能颤错方向。
仲瑞的手指划过她的颧骨、眉弓、下颌,冷静得不像是在摸一个人,像是在鉴别一块玉。
“嗯……不是易容,也不是伪装。”
他的声音清冷无情,带着一丝微妙的失望,“看来真是意外。”
他用力一甩手,像是甩掉一层他并不满意的伪饰,也把时怀葵整个人狠狠地甩回了现实。
她的头重重磕在泥地上,溅起泥水一片,肩头钝痛,却没敢吭一声,只是蜷着身体,继续发抖。
仲瑞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像是看一只毫无威胁的家畜:“让她继续帮忙,但别让她进厨房。”
他语气冷漠、懒得再多关注,转身离去,靴底带着泥水,踩进灶房时滴出一串斑驳痕迹。
身后的胡人士兵立刻应声,对她粗暴地吼了声:“听到了?劈柴去!别靠近灶房!”
时怀葵“是是是”地连连点头,像极了村中那些只求苟活的村民。
等到众人散开,她终于松了口气,趴在泥地上,嘴唇轻轻动了几下。
“仲瑞。”
她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这人刚刚出现的时间、反应和他最后的安排。
他察觉了她不寻常,却没有太多深究,说明她的“恐惧”表现确实骗过了他。
只是他太谨慎。
只让她留在灶房外……却不许靠近厨房。
仲瑞并不信她。
他的目光偶尔扫过她佝偻的背影,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刮着她的伪装。
没有证据。
至少现在还没有。
她还能藏,还能演。
胡人做事向来滴水不漏。
她曾摸进大江村外的野林,翻遍每一丛灌木,指甲缝里塞满腐叶和湿泥,只想找一株能用的毒草。可林子里干净的诡异,但凡能致命的药草,根茎都被掘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个浅坑,像被野兽啃噬过的骸骨。
剩下的,要么是些无用的杂草,要么是她叫不上名字的异种,即便绞碎、熬煮、混入酒水,也毒不死一只田鼠。
她咬了咬牙,重新握紧了劈柴刀。
她必须做得更像,像个真正只求苟活的小村妇。
在她安分劈柴的第五日,时怀葵终于等到了转机。
她佝偻着背,机械地劈着柴,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胡人士兵零碎的交谈。
“岭城……三日后……物资……”
几个关键词飘进耳中,稍加一推测,她心头一震。
那不就是胡人要在三日后进攻岭城!
更关键的是,玄衣卫的鸢半夜趁着无人察觉给她递来了益城的消息。
由于蔺暮在益州后方的活动牵制了胡人兵力,仲瑞此次会亲自督战。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然而,仲瑞的谨慎简首令人绝望。
倒数第三日。
军营戒严,所有进出人员被反复盘查,连厨娘的菜篮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倒数第二日。
仲瑞亲自巡查粮草,甚至让人试吃当日的饭菜,确认无毒后才允许分发。
最后一日。
他下令次日必须送餐至胡人大本营,厨娘做饭且全程有士兵持刀监视,连舀汤的角度都要盯着。
时怀葵几乎咬碎牙根。
这男人根本没有破绽!
她要在心里狠狠骂他一百次。
次日清晨,她随提桶的士兵踏入胡人大营。
士兵们虎视眈眈,目光如刀,死死盯着饭桶。
时怀葵低眉顺眼地盛饭,动作迟缓笨拙,毫无异常。
可胡人只盯着饭桶,却忘了看勺。
那把木勺的柄早被她暗中镂空,藏入药粉粉末。
每次舀饭,细微的抖动便将药粉无声无息地混入饭中。
她心跳如擂,面上却麻木如木偶。
士兵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片,刮擦着她的后颈。
营地里弥漫着汗臭、皮革和未熄的炭火味,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每一次金属刀鞘不经意的碰撞声,都让她本就绷紧的神经猛地一跳。她强迫自己专注于木勺柄内那点微不足道的空隙,感受着每一次手腕看似笨拙的抖动中,粉末滑落的细微触感,那几乎是她与毁灭之间唯一的联系。
滚烫的蒸汽从饭桶里腾起,模糊了士兵紧盯饭食的视线,却也灼烧着她低垂的脸颊。
首到一道声音。
“你。”
仲瑞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她浑身一僵,缓缓转身,那个单音节字像冰锥,血液仿佛凝固,周遭的喧嚣,士兵的呼吸、铁甲的摩擦、远处马匹的嘶鸣,都在刹那间被抽空,只剩下她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在颅腔内疯狂撞击。
时间被无限拉长,她甚至能感觉到转身时衣料摩擦皮肤的每一寸迟缓的移动。
她终于第一次看清了这位胡人军师的全貌。
麦色肌肤光洁如细瓷,高挺的鼻梁,衬得那双琥珀色眸子愈发深邃。分明是胡人轮廓,偏生束着玉冠,连鬓边微卷的发丝都梳得一丝不苟。
他拿过她盛的第一碗饭,递到她面前。
他就那样站着,手负在身后,身形挺拔得像一杆标枪,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琥珀色的眸子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缓缓地、一寸寸地扫过她的脸、她的手、她沾着米粒的粗布衣襟,仿佛要将她这层卑微的皮囊彻底剥开。
“你先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