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下。
泰和帝独自一人,坐在那张冰冷的龙椅上,许久,一言不发。
突然,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御书房,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着某个看不见的听众:
“你说……朕的子民,和他的‘子民’,是一回事吗?”
屏风之后,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滑出,无声无息地单膝跪地,头颅深深地埋下,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是皇城司指挥使。
泰和帝没有看他,目光依旧望着虚空,继续说道:
“朕赏他黄金,他无喜色;朕斥他鄙俗,他无怒容。他怕的,不是朕的雷霆雨露……”
他顿了顿,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过察觉的、深深的困惑:
“他不是怕朕……”
“他是……瞧不上这张棋盘啊。”
…………
凉州王府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和众人那一声声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我的……天哎!”
苏瞻颤巍巍地站起身,这位见惯了风浪的老文臣,用变了调的感慨,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殿下……老臣斗胆一问,您……当年,当真就算准了太子殿下会给您塞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萧辰,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好奇。
萧辰看着众人那紧张兮兮的样子,反倒是笑了。
他示意阿一给自己也满上一碗烈酒,然后端起来,对着那跳动的火光,轻轻晃了晃。
“苏大人,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他呷了一口酒,脸上混杂着自嘲和玩味的神情,
“我当时,可没那么神机妙算。”
“我只是在赌。”
“赌?”陈庆之也不解地忍不住开口。
萧辰点了点头,
“我赌的,不是太子会不会给我塞人,也不是父皇会不会准我的奏请。
我赌的,是人性。”
“我赌我那位太子大哥的自负。
他自诩为未来的圣君,看不起我这个‘痴儿’,
所以当我表现得越无能、越想要甩掉包袱时,
他为了彰显自己的‘仁厚’和‘掌控力’,就一定会反其道而行之,给我加上更重的担子。”
“我赌我那位三哥的骄傲。
他一心想建功立业,所以绝不会把一个无关紧要的凉州放在眼里,
更不会阻止太子给我下绊子,他只会乐见其成。”
“我赌户部尚书的贪生怕死。
他这样的人,最在乎的不是国库,而是自己的乌纱帽和身家性命。
所以只要我把他的命和三千五百条人命绑在一起,他一定会屈服。”
“最后……”
“我赌我那位父皇的多疑和帝王心术。
他不会允许任何一个儿子一家独大,所以当三哥势大、太子不稳时,他乐于看到我这条‘鲶鱼’被扔进池子里,去搅动一池春水。
他准我所请,不是因为他信我,而是因为,他想看我们兄弟相残。”
听完这番话,整个王府,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苏瞻和陈庆之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们这才明白,原来殿下当年在朝堂上,不是在算计某一个步骤,而是在洞察和利用每一个人的性格弱点!
他不是在下棋,他是在玩弄人心!
这比任何精密的计算都更为可怕,也更为高明!
“可……可是……”
一首安静听着的阿一,却突然怯生生地开了口,她的小脸上,满是后怕和不解,
“殿下,万一……万一您赌输了呢?”
这个问题,也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萧辰听到阿一的话,脸上的锐利和冰冷瞬间融化,他转过头,看着她,眼神变得无比温柔。
“如果赌输了……”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释然。
“那只能说明,我那些从书本上学来的‘阳谋’,不顶用。”
他站起身,对着正襟危坐的苏瞻和陈庆之,用极其严肃的语气说道:
“苏大人,陈将军,你们以为,我当年在京城,能在那天罗地网中找到一线生机,靠的是什么?
是兵法?是权谋?”
他摇了摇头:
“都不是。我能活下来,靠的是一门你们闻所未闻的绝学——庖厨格物学。”
“庖……庖厨格物学?”
苏瞻的胡子都差点被自己揪下来,他活了六十年,从未听过如此古怪的学问。
萧辰重重地点了点头,表情依旧严肃,
然后,他伸手指了指旁边那个正一脸茫然、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的阿一。
“而这门绝学的开山宗师,就是她,阿一姑娘。”
“啊?”阿一小嘴微张,彻底傻掉了。
王府更是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萧辰没有理会众人的震惊,而是开始了他一本正经的“论证”:
“你们想,皇姐封锁了我的书本,不让我研究典籍。
可她万万没想到,阿一宗师,为我打开了另一扇通往世界本源的大门!”
“她让我去熬鱼皮,我才在反复的熬煮和搅拌中,顿悟了‘胶质变性’与‘温度控制’的至理!
这才有了后来改良强弩复合臂的‘鱼胶粘合法’!
你们说,这是不是阿一的功劳?”
陈庆之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好像……也不是全无道理?
萧辰没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说道:
“她让我去煮树皮,我才在观察树皮纤维如何在沸水中分离、重组的过程中,领悟了‘物质重构’的奥秘!
这才有了廉价高效的‘凉州纸’!
你们说,这功劳,是不是该记在阿一头上?”
苏瞻己经开始用袖子擦汗了,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重塑。
萧辰越说越起劲,他指着桌上的菜:
“甚至,她让我研究蘑菇!
我才从‘香蕈’那见不得光的生长习性中,推演出了在坑道和地窨子里‘屯兵储粮’的可行性!
这难道不是兵法吗?
这是源于生活的、最顶级的兵法!”
他最后走上前,轻轻地、带着无比宠溺的笑意,敲了敲阿一的脑袋,对己经完全石化的众人做出了最终陈词:
“所以你们看,熬鱼皮,看似是小道,实则通往‘军械之学’;
煮树皮,看似是杂役,实则暗含‘经济之道’;
养蘑菇,看似是口腹之欲,实则内有‘兵法之妙’!”
“而这一切的起点,都源于阿一宗师对我那朴实无华的教诲——‘殿下,这个好吃,你尝尝’,以及‘殿下,那个没用,咱们煮了试试’。”
“所以,如果当年真的赌输了。
我就会在大殿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大声告诉父皇:
儿臣不学那些虚的了!
儿臣要跟着阿一宗师,去御膳房里,格物穷理,探究天地间真正的大学问!”
“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