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黎望着手足无措的大哥,语气却不容置疑:“大哥,掌握了技术推广,才能真正护住咱的成果。林树根他们……” 她顿了顿,想起表彰大会上那两道阴鸷的目光,“绝不会甘心。”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敲醒了沉浸在喜悦中的众人。林大柱的烟袋在掌心攥得 “咯吱” 响,刘翠花的笑容瞬间凝固,林承国的后背却慢慢挺首。
当夜,油灯下,林清黎握着英雄牌钢笔,在红塑料皮笔记本上沙沙书写。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混着窗外的虫鸣,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林承国坐在她身旁,时不时凑过去看两眼,欲言又止。当晨光染红窗棂时,一份工整的建议书摆在桌上,林承国的名字端端正正写在末尾 —— 虽然字迹歪歪扭扭,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而在村子另一头,林树根盯着林家方向彻夜未眠。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随着火焰跳动,像极了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他抓起桌上的酒碗,却发现碗里早己没了酒,只有干涸的酒渍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想站稳脚跟?” 他对着黑暗冷笑,“没那么容易。”
林树根攥着的纸包,指节被粗糙的包装纸磨得生疼。他站在林家院墙外,望着院内飘出的炊烟,喉结像被麻绳勒住般上下滚动。供销社那包硬邦邦的水果糖花掉了他小半个月的工分,此刻却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掌心发麻。
“大柱叔!翠花婶!在家呢?” 林树根扯开嗓子,刻意让声音里充满谄媚的颤音。他抬手敲门时,指甲缝里还沾着早上偷挖野菜留下的泥土。院门 “吱呀” 打开,刘翠花系着油渍斑斑的围裙探出头,看到来人的瞬间,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成冰。
“哟,树根啊,稀客!” 刘翠花的声音比冰镇的井水还凉,目光扫过他手中的糖包,像在打量什么脏东西,“进来坐?” 她的手指死死攥着门框,关节泛白,仿佛只要对方敢迈进一步,就会立刻把门摔上。
林大柱坐在堂屋门槛上,烟袋锅在鞋底磕得 “咚咚” 响。火星溅落在新打的草鞋上,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笑。那声音像把生锈的刀,刮得林树根后颈发凉。
脚步声从屋内传来,林承国和林清黎并肩走出来。林承国腰间还别着丈量土地的皮尺,黝黑的脸上沾着草屑;林清黎手里握着二哥抄录的农技本,发梢被汗水粘在晒黑的脸颊上。看到林树根的瞬间,林承国下意识地往前半步,挡住了妹妹的身影。
“承国兄弟!清黎妹子!” 林树根的笑容裂到耳根,露出几颗发黄的蛀牙。他跨前一步,糖包几乎戳到林承国胸口,“‘先进生产队长’!实至名归!以后带着大家伙儿增产,可得多关照关照哥啊!” 他的大拇指竖得笔首,袖口却滑落露出半截新补的补丁,与堂屋桌上公社颁发的红塑料笔记本形成刺眼对比。
林清黎从大哥身后转出,清澈的目光像把手术刀,在林树根脸上来回游走。她注意到对方后槽牙间卡着昨天的饭粒,衬衫第二颗纽扣用粗麻绳系着,袖口还沾着昨晚翻墙时蹭的墙灰。“树根哥客气了。” 她微微颔首,发梢扫过农技本上 “合理密植” 几个字,“增产是大家伙儿的事,靠的是集体努力。” 声音像山间的溪流,看似温和,却暗藏礁石。
林树根的眼神在农技本上停留半秒,随即爆发出夸张的笑声:“瞧瞧这觉悟!不愧是公社表彰的‘小能人’!” 他的手掌重重拍在林承国肩膀上,指甲几乎掐进对方肌肉,“以后有啥用得着哥的地方,尽管开口!上刀山下火海……”
“天色不早了。” 林大柱突然起身,烟袋锅指向院外。夕阳的余晖透过他的剪影,在林树根脸上投下狰狞的阴影。刘翠花立刻接过话头,围裙在腰间擦了擦:“就是,树根啊,家里还炖着猪食呢。”
林树根讪笑着后退,鞋底在门槛上蹭出刺耳的声响。他走出院门时,还不忘回头挥手,糖包上的红纸被晚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融化变形的糖果。转过墙角的瞬间,他的笑容轰然崩塌,像张被撕碎的年画。
“得意吧!使劲得意吧!” 林树根对着土坯墙怒吼,拳头砸在墙面上。黄土簌簌掉落,混着指缝渗出的血珠,在墙根汇成暗红的斑点。他的影子被夕阳拉长,扭曲得如同一条垂死挣扎的毒蛇。
与此同时,会计室的煤油灯在夜色中摇曳。刘老抠佝偻着背,像只守着财宝的老蜘蛛。他鼻梁上的老花镜滑到鼻尖,蘸水笔悬在账本上方,笔尖的墨水凝成细小的珠。账本上 “生产队支出” 几个字被他反复描粗,掩盖着下面被橡皮擦破的痕迹。
他每写下一个数字,都要竖起耳朵听动静。窗外的蛐蛐叫得人心烦,他猛地抓起算盘砸向窗棂,珠子散落一地。“林大柱…… 林清黎……” 他对着账本咬牙切齿,唾沫星子溅在 “肥料采购” 那栏,“这次要让你们知道,得罪我的下场……”
他颤抖着手指翻开另一个账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家各户的工分。当翻到林承国小队那页时,蘸水笔突然顿住。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在 “田间管理” 一项后面,悄悄添了个极小的负号。墨水渗入纸页的纹路,像道狰狞的伤口。
林家小院里,那包水果糖静静躺在炕桌上。刘翠花用烧火棍戳了戳包装纸,嗤笑一声:“拿这破糖糊弄叫花子呢?” 她转身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火星窜起,照亮墙上挂着的 “农业技术革新小能手” 奖状。
林清黎坐在油灯下,手指摩挲着农技本上被翻卷的边角。窗外的月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她突然合上本子,对正在补鞋的林承国说:“大哥,明天起,试验田得加派人手。”
林承国抬起头,银针在油灯下泛着冷光:“清黎,你是说……”
“毒蛇藏在暗处,才最致命。” 林清黎望向窗外,月光照亮院墙上某个可疑的脚印,那是林树根离去时蹭掉的泥土。夜风掠过玉米地,传来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人在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