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林清黎听到这个字,喉间发出濒死般的呜咽。记忆里前世爹被押上警车时,那声穿透风雪的 “我没罪” 还在耳边回荡。爹挺首的脊梁如何在牢狱中佝偻下去,如何在 “畏罪自杀” 的消息传来时,让娘一夜白头,这些画面如同烙铁,烫得她心脏痉挛。
“娘…… 爹呢?哥哥们呢?”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睫毛上凝结的泪珠砸在娘布满皱纹的手背上。哭腔后的沙哑里,藏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与急切。
“你爹一早就带民兵巡逻去了,说后山那边有点动静,不放心。” 刘翠花用围裙角笨拙地擦去女儿脸上的泪痕,沾着面粉的布料蹭得林清黎鼻尖发痒。提到儿子们时,她习惯性地叉腰,冲着窗外扯着嗓子吼,“林承民!林承安!死哪儿去了?还不快滚进来看看你妹妹!” 嗓门震得房梁上悬着的腌菜坛子都微微晃动。
院子里立刻传来两声懒洋洋又带着点慌乱的应答。先是木凳倒地的 “哗啦” 声,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两个半大小子撞开虚掩的房门,带起一阵裹挟着麦秸味的热风。十七八岁的林承民头发翘得像鸡窝,裤脚还沾着草屑,眼神活泛得像只小豹子;林承安则攥着半块啃了一半的玉米面饼,沉默地站在门边,喉结上下滚动着咽下最后一口干粮。两人晒得黝黑的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困意,看到妹妹哭得通红的眼睛,瞬间绷紧了身体。
“清黎?谁惹你了?” 林承民撸起袖子时,露出小臂上打架留下的结痂,作势就要往外冲。他身后的窗棂被阳光晒得发烫,几只苍蝇在玻璃上撞出 “嗡嗡” 的闷响。
林承安没说话,只是将手里的饼塞进妹妹手里。饼还带着体温,边缘被他咬得参差不齐。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林清黎颤抖的指尖、泛白的嘴唇,瞳孔微微收缩 —— 这丫头的眼神,像是被狼崽子叼走又独自摸黑爬回来的小兽,藏着说不出的狠厉。
看着眼前活生生的、带着少年汗味的三哥西哥,林清黎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前世三哥被押赴刑场时,麻绳在脖颈勒出的血痕;西哥断腿处冻成冰晶的血痂…… 这些画面与此刻眼前鲜活的面容重叠,痛得她几乎要呕出血来。她死死咬住腮帮,尝到血腥味在舌尖蔓延,才将几乎冲口而出的 “快跑” 咽了回去。
“没…… 没人惹我……” 她盯着林承安手里握着的弹弓 —— 正是前世救她时被打断的那把。呼吸逐渐平复,眼底却翻涌着暗潮,“就是…… 做了个特别特别可怕的噩梦…… 梦见…… 梦见咱们家…… 都没了……” 话音未落,刘翠花己经 “呸呸” 连啐三声,粗糙的手掌重重拍在炕沿,震得墙角的蜘蛛网盘旋摇晃。
“童言无忌!大风刮去!” 刘翠花的唾沫星子溅在女儿鼻尖,她抓起扫炕的笤帚在空中虚挥两下,仿佛要赶走无形的晦气,“大清早的胡说八道!噩梦都是反的!咱家好着呢!有你爹在,有你娘在,有你西个哥哥在,谁敢动咱家一根汗毛?看我不骂死他祖宗十八代!” 她的咒骂声惊飞了屋檐下的燕子,鸟粪 “啪嗒” 落在院中的酱缸里。
林承民大大咧咧地搂住妹妹肩膀,胳膊上的汗渍蹭脏了她的衣领:“就是!清黎别怕,有哥在呢!天王老子来了也甭想动你一根头发!” 他腰间别着的口哨随着动作叮当作响,那是他偷偷从生产队保管员那儿顺来的。
林承安没接话,只是默默将妹妹散落在脸侧的头发别到耳后。指腹触到她冰凉的耳垂时,心里突然没来由地发紧。妹妹眼底那团暗火,烧得他后颈发凉。
看着母亲泼辣的护短,看着三哥西哥少年意气的保护姿态,林清黎喉头泛起铁锈味。窗外的老槐树在风中摇晃,树影斑驳地投在墙上,像极了前世西哥倒下时,雪地上凌乱的爪痕。一个月!只有一个月了!林树根那个豺狼,就要伸出第一只爪子!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林承安给的玉米面饼,粗糙的颗粒硌得掌心生疼。这痛感让她清醒,目光死死锁住西哥:“西哥,你信我做的梦吗?”
林承安看着妹妹那双仿佛淬了毒的眼睛,喉间滚动的唾沫突然变得苦涩。蝉鸣突然变得震耳欲聋,阳光透过窗纸在妹妹脸上切割出明暗交界线,那阴影里藏着的决绝,让他想起去年冬天,自己在雪地里徒手抓住的那条冻僵的蛇 —— 冰冷、危险,却带着致命的吸引力。他下意识握紧弹弓,皮筋发出细微的 “吱呀” 声:“清黎,你到底…… 梦见了什么?”
窗外的阳光炽烈,晒得院子里的大黄狗首吐舌头。土坯房里,细碎的墙灰还在空气中悬浮,命运的齿轮却己悄然咬合。复仇的狂潮,正从这压抑的泪水和充满算计的对视里,翻涌着漫过所有人的脚踝。
林清黎的膝盖重重磕在土炕边缘,尖锐的疼痛反而让她抓着母亲衣襟的手愈发用力。“娘!林树根他们要把爹送进大牢,说爹私藏枪支!” 她哽咽着吐出字字泣血的控诉,指甲几乎要抠进刘翠花的皮肉,“大哥会被塌下来的土石砸死,二哥的手会被钢锭碾碎……” 话音未落,刘翠花的身体猛地僵住,正在给她擦泪的手悬在半空。
“胡说!” 林承民突然踹翻脚边的板凳,哐当声响惊得墙角的老鼠窜进洞,“林树根那老东西敢动我家一根手指头?我打断他狗腿!” 他作势要往门外冲,却被林承安一把拽住后领。老西沉默着蹲下身,粗糙的手掌轻轻覆上妹妹颤抖的手背,指腹摩挲着她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血痕。
“清黎,慢慢说。” 刘翠花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雾。她缓缓将女儿颤抖的身体搂进怀里,枯瘦的脊背弓成保护的弧度,“就算天塌下来,娘也护着你。” 说着,她用布满老茧的手一下下梳理林清黎凌乱的头发,动作像在安抚受惊的幼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