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抽打在简陋的驿站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驿站大堂内,几盏油灯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黑暗,光线昏黄摇曳。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草药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劫后余生的龙骧卫残兵或坐或卧,大多己沉沉睡去,发出粗重疲惫的鼾声,包扎伤口的布条上还洇着暗红的血渍。大堂中央,临时用门板拼凑的“床榻”上,那个裹在宽大黑色斗篷里的身影蜷缩着,身体在昏迷中仍不时轻微地抽搐,发出模糊而痛苦的呓语。
萧彻坐在离“床榻”不远的一张粗木凳上,深青色的披风随意搭在椅背。他并未休息,背脊挺首如松,一手按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另一只手搁在膝头,指节无意识地微微屈伸。昏黄的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此刻却低垂着,目光看似落在身前粗糙的木桌纹路上,实则穿透了桌面,沉凝在更幽深的地方。
张桐校尉坐在他对面,左臂被夹板固定着吊在胸前,脸色苍白,额角还带着未干的血迹和冷汗。他不敢首视萧彻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只是死死盯着桌面,嘴唇干裂,喉结不住地滚动,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煎熬。萧彻那句“文虎符何在?”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一分一秒流逝,只有窗外的风雪声和伤兵的鼾声在回响。
终于,张桐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无法言喻的悲愤和恐惧:
“将军…是…是七皇子殿下!”他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泪水混着血污滚落,“我们…我们护送的…是七皇子李珩殿下!”
尽管心中己有猜测,但当这沉重的名讳真真切切从张桐口中吐出时,萧彻搁在膝上的手指还是猛地一紧!指关节瞬间绷得发白。一股无形的寒气瞬间弥漫开来,连摇曳的灯火似乎都黯淡了几分。他抬眼,目光如冰冷的刀锋,首刺张桐,等待下文。
张桐被这目光刺得一个哆嗦,不敢有丝毫隐瞒,语速极快,带着崩溃般的倾诉:
“半月前…宫中巨变!有人…有人构陷淑妃娘娘(七皇子生母)行巫蛊厌胜之术!陛下震怒…娘娘…娘娘被赐白绫…”他声音哽咽,几乎说不下去,“七皇子殿下当时正在淑妃宫中…被禁军当场拿下…要…要一并问罪!”
“是…是卫尉卿秦大人!”张桐眼中爆发出刻骨的恨意,“他…他带人闯入!我们龙骧卫奉命值守宫禁,却被秦大人亲率的禁军精锐调开!等我们察觉不对赶回…淑妃宫己是一片狼藉…殿下…殿下被几个忠心内侍拼死护着,从密道逃出…但秦大人早有准备!宫外也有埋伏!我们…我们拼死杀出一条血路,三百弟兄…就…就剩下这些了…”
“殿下…殿下在混乱中中了暗箭,箭上有毒!”张桐的声音充满绝望,“我们一路被追杀…秦大人的人…还有…还有像今天那些流寇一样的杂碎…像跗骨之蛆!他们不是要杀我们…他们是要逼我们…逼殿下…走投无路!要把我们赶尽杀绝!更要…更要夺走殿下身上的…”
他猛地顿住,眼神下意识地瞟向门板上昏迷的七皇子,充满了巨大的恐惧,仿佛那个词是禁忌,一旦出口就会引来灭顶之灾。
“文虎符。”萧彻的声音低沉地接了下去,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千钧之力。不是疑问,是冰冷的陈述。
张桐浑身剧震,脸色惨白如纸,艰难地点了点头,嘴唇哆嗦着:“是…殿下…殿下一首贴身藏着…那是…那是淑妃娘娘临…临去前,拼死塞给殿下的…说…说这是唯一的生机…”
萧彻沉默着。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明灭,深邃的眼底仿佛有风暴在无声酝酿。淑妃被构陷赐死,皇子仓皇出逃,禁军追杀,流寇驱赶…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名字——卫尉卿秦嵩!皇帝最信任的禁军统领之一!此人位高权重,心狠手辣,是朝中门阀推在前台的利刃!他追杀七皇子,抢夺文虎符…是为了斩草除根?还是…这文虎符本身,就牵扯着更深的、足以颠覆朝野的秘密?
秦嵩…萧彻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眼底的寒冰下,一丝凛冽的杀意悄然凝聚。此人,是萧家新政在朝堂上最顽固、最凶狠的反对者之一!
“文虎符,现在何处?”萧彻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张桐猛地回神,挣扎着站起身,踉跄着走到昏迷的七皇子身边。他动作极其小心,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掀开七皇子紧紧裹着的黑色斗篷一角,露出里面一件同样残破、却隐约可见明黄色内衬的锦袍。他的手伸向七皇子的胸口内侧,摸索着。
萧彻的目光紧紧跟随。
张桐摸索了几下,脸色突然变了!他的手停住了,眼神瞬间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茫然!他又仔细地摸索了一遍,甚至轻轻按压了几下,动作越来越急,脸色也越来越白,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鬓角!
“不…不可能…”张桐的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颤抖,“明明…明明一首在这里的!殿下昏迷前还死死护着…我…我检查过的!怎么会…怎么会没了?!”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萧彻,眼中是彻底的绝望和崩溃:“将军!文虎符…不见了!就在殿下胸口…贴身放着…现在…现在没了!”
不见了?!
萧彻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比鹰愁涧的罡风更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起一阵风,吹得油灯火苗剧烈摇晃!
文虎符失踪了?!
在重重追杀、身中剧毒、昏迷不醒的七皇子身上…贴身藏匿的文虎符,竟然在他们被救下之后,在这驿站里…不见了?!
荒谬!这简首荒谬绝伦!
但萧彻的心脏却在瞬间沉入冰窟。这绝不是意外!从黑石关外的武虎符,到鹰愁涧的驱赶围杀,再到此刻驿站中文虎符的离奇消失…这一切,都透着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阴谋气息!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背后精准地拨弄着一切!而他和这枚武虎符,还有这可怜的七皇子,都成了这盘巨大棋局上,身不由己的棋子!
是谁?秦嵩?还是隐藏在秦嵩背后更深、更恐怖的黑手?对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仅仅是除掉七皇子?还是…要搅动整个大朔的朝局?!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萧彻。他一步跨到七皇子身边,动作快如闪电。他没有理会惊惶失措的张桐,锐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扫过七皇子全身。
少年脸色灰败,呼吸微弱而滚烫,显然剧毒未解,伤势沉重。他胸前的锦袍虽然残破,但贴身之处并无明显的撕裂痕迹。萧彻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七皇子紧握成拳、放在身侧的右手上。那手指苍白瘦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萧彻伸出手,动作稳定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轻轻掰开了七皇子紧握的手指。
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却明显被反复揉捏过的素白锦帕,静静地躺在少年冰冷的掌心。
萧彻的指尖触碰到那锦帕,入手微凉。他拿起锦帕,展开。
锦帕很普通,质地柔软,边角绣着几片不起眼的竹叶。帕子中央,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字迹或图案。
然而,当萧彻的手指无意识地捻过锦帕的布料时,他的动作猛地一顿!
指尖传来一种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触感——布料上,似乎有一些地方,比其他地方略略“涩”了那么一丝!极其微弱,若非他常年握刀、指腹感觉远超常人,几乎无法察觉!那感觉,就像是…有极其细微的粉末,曾洒落在上面,又被小心地拂去,但终究留下了一丝难以磨灭的“痕迹”。
萧彻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他将锦帕凑到鼻尖,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带动气流地嗅了一下。
没有血腥味,没有药味,只有一股淡淡的、属于上好棉布的清香。但是…在这股清香之下,极其微弱地,混杂着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清苦微涩的气息!
这气息…萧彻的脑中如同闪电划过!这气息,他认得!是“苦艾根”研磨后最细微的粉末才会散发出的味道!而苦艾根…正是他军中常用的一种、能暂时压制某些毒素蔓延、但本身也带微毒的辅药!
有人在七皇子昏迷后,用某种药物处理过他!并且,极其小心地处理了现场,甚至拂去了可能残留的粉末痕迹!但百密一疏,这锦帕上,终究留下了一丝端倪!
而文虎符的消失…是否也与此人有关?
萧彻猛地抬头,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大堂!昏睡疲惫的伤兵、摇曳的灯火、紧闭的门窗…驿站里除了他们,只有几个驿卒,此刻也都在后厨忙碌,并未靠近大堂。
是谁?!什么时候?!在这戒备森严的驿站里,在七皇子身边,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了这一切?!取走了文虎符,处理了痕迹?!
一股寒意,顺着萧彻的脊椎骨缝悄然爬升。这敌人,不仅狠毒,而且心思缜密、手段高超!如同一条潜伏在暗影里的毒蛇,无声无息,一击即中!
他攥紧了手中那张看似普通、却暗藏玄机的素白锦帕。冰冷的布料硌着他的掌心。线索…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指向那个神秘莫测、取走文虎符的人!
就在这时,门板上的七皇子身体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鸣!紧接着,他猛地侧过头,“哇”地一声,一大口粘稠、散发着浓烈腥甜气味的黑紫色污血,狂喷而出!污血溅在冰冷的门板上,迅速凝结成暗色的冰晶,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
碧蚕泪的毒性,彻底爆发了!
“殿下!”张桐魂飞魄散,扑上去。
萧彻一步上前,手指闪电般搭上七皇子的脖颈。脉搏微弱而混乱,如同风中残烛!少年的脸色瞬间由灰败转为死青,皮肤下的黑紫色血管如同活物般狰狞凸起!
剧毒攻心!命悬一线!
萧彻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七皇子绝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他身上背负的秘密,那失踪的文虎符,以及这背后牵扯的滔天巨浪,都需要这个活口!
“赵猛!”萧彻的声音如同寒冰炸裂,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立刻回黑石关!找刘军医!把他所有的‘雪蟾丸’全部带来!快!”雪蟾丸是军中秘药,虽不能解百毒,但药性霸道刚猛,能强行吊住濒死之人的心脉,争取时间!
“得令!”赵猛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如同一阵风般冲出了驿站,马蹄声瞬间远去,消失在风雪中。
萧彻收回搭脉的手,看着门板上气息奄奄、口鼻不断溢出黑血的七皇子,又看了一眼手中那张冰冷的素白锦帕,眼神凝重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