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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关。将军行辕后一处僻静的小院。
屋内没有点灯，一片漆黑。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模糊的格子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新木料和尘土的味道。
沈砚坐在一张新搬来的、尚未上漆的木桌旁，身影几乎完全融在黑暗里。桌上，只有一枚玉符，在微弱的月光下，流转着温润而冰冷的光泽。
文虎符。
他伸出两根手指，指尖并未真正触碰符身，只是悬停在符牌上方寸许，如同最精密的量具，缓缓移动。指尖感受着符牌本身散发出的微弱气场，感受着那流畅虎形线条下蕴含的、历经无数代人摩挲蕴养出的独特“韵律”。同时，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穿透黑暗，一丝不苟地审视着符牌的每一个细微角落——玉质的纹理走向，云纹阴刻的深浅转折，虎目镶嵌物的光泽变化，边缘棱角的细微磨损…
时间一点点流逝。沈砚如同石雕，纹丝不动，只有那悬停的手指和专注的目光在黑暗中勾勒出无声的轨迹。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悬停在符牌背面一处极其不起眼的、与其他云纹几乎融为一体的、一个状如半片竹叶的微凹纹路上。
他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如同羽毛拂过般，在那个微凹的纹路上点了一下。
没有声音。
但沈砚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却骤然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了然光芒。
真的。这枚文虎符，是真的。那半片竹叶状的“隐纹”，是开国那位传奇匠人留下的、几乎无法仿制的独门印记，也是历代执符者确认真伪的最高机密之一。若非他早年机缘巧合，在一卷残破的《金石考异录》中见过只言片语的描述，也绝难发现这处玄机。
确认了真伪，沈砚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喜色，反而更加沉凝。他将文虎符小心收起，贴身藏好。那冰冷的触感紧贴着皮肤，带来持续的提醒。
他站起身，无声地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刺骨的寒风立刻涌入。他望向驿站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屋舍和无边风雪。
“碧蚕泪”的毒，加上他最后那碗“加料”米汤的催动…算算时间，应该彻底爆发了。那位七皇子殿下，此刻想必正经历着肝肠寸断的痛苦，命悬一线。
萧彻…你会怎么做？沈砚的嘴角，在黑暗中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他了解萧彻。此人刚烈、重诺，更有着超乎常人的责任感和掌控欲。他既然出手救下了“七皇子”，就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尤其是在这“七皇子”身上，还背负着文虎符失踪的巨大秘密！
萧彻必然会不惜代价，用尽手段，吊住“七皇子”的性命！而黑石关内，能暂时压制碧蚕泪毒性、争取时间的霸道药物…只有刘军医视若性命的“雪蟾丸”！
沈砚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月光，转向黑石关城墙的方向。他仿佛己经看到赵猛带着人马，正心急火燎地护送着那救命的雪蟾丸，在风雪中疾驰。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袖口。袖中暗袋里，一个小小的油纸包，触手微硬。
雪蟾丸…药性刚猛霸道，能强行激发心脉元气，如同烈火烹油。而碧蚕泪，性阴寒缠绵，如同附骨之疽。两者相遇，绝非简单的压制与抵抗，而是水火不容的剧烈冲突！这种冲突，在健康人身上或许只是痛苦，但在一个本就经脉被碧蚕泪侵蚀、濒临崩溃的身体里…那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给那位假皇子喂下的最后一碗“米汤”，里面混合的几味药粉，极其微弱，单独查验几乎无毒。但它们的作用，却是在经脉中埋下极细微的“引子”，如同在干柴堆下洒下难以察觉的火星。当雪蟾丸这剂猛药灌下去，药力如同烈火般冲击那具残破的身体时，这些“引子”就会被瞬间点燃，无声无息地加速经脉的崩坏！
其结果，并非立时毙命，而是会让那假皇子的身体，在雪蟾丸的“回光返照”下，呈现出一种短暂好转的假象！脉象会变得有力，呼吸会变得平稳，甚至能短暂地清醒片刻！足以迷惑任何人！
然后…便是无法挽回的、由内而外的彻底崩坏！如同被白蚁蛀空的大堤，在洪峰到来时瞬间垮塌！神仙难救！
而这一切，在外人看来，只会是碧蚕泪毒性太烈，雪蟾丸也只能暂时压制，最终无力回天。没有人会怀疑到那碗“米汤”，更不会怀疑到那几味微乎其微的药粉上。
沈砚缓缓关上了窗缝，将刺骨的寒风隔绝在外。屋内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和寂静。
他走回桌旁坐下，身影重新融入阴影。黑暗中，只有他那双眼睛，偶尔被窗外透进的微光映亮一瞬，闪烁着幽深、冰冷、如同棋手落子无悔般的光芒。
萧彻…这枚“七皇子”，是我抛给你的饵。你救他，便是咬钩。雪蟾丸的药力，便是拉动鱼线的力。而文虎符的下落，以及这背后牵扯的秦嵩、乃至更深处的暗流…才是我们博弈的真正开始。
他微微闭上眼，仿佛在养神，又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袖中的油纸包，紧贴着腕骨，带来一丝冰冷的触感。如同他此刻的心境，冷静，算计，等待着猎物挣扎时掀起的波澜。
驿站大堂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七皇子李珩（假）躺在门板上，身体间歇性地剧烈抽搐，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大口大口的黑紫色污血从口鼻涌出，腥甜腐臭的气息弥漫不散。他的脸色己由死青转为一种诡异的灰败，皮肤下的黑紫色血管如同盘踞的毒蛇，狰狞可怖。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断绝。
张桐跪在一旁，徒劳地用一块还算干净的布巾擦拭着少年嘴角不断溢出的污血，眼泪混着冷汗滚滚而下，口中语无伦次地喃喃着：“殿下…撑住…撑住啊…药马上就来了…”
萧彻站在几步外，如同一尊冰冷的铁像。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深青色的身影在摇曳的油灯光下拉出长长的、沉重的阴影。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门板上气息奄奄的少年，眼神深处翻涌着冰冷的焦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煎熬。每一息都像在滚烫的油锅中煎熬。窗外呼啸的风雪声，此刻听来如同催命的丧钟。
不知过了多久，驿站紧闭的大门被猛地撞开！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寒风狂卷而入！
“将军！药来了！”赵猛嘶哑的吼声如同惊雷，打破了死寂！他浑身覆满冰雪，如同雪人，踉跄着冲了进来，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巴掌大小、塞得鼓鼓囊囊的牛皮药囊！身后跟着同样狼狈不堪的几个亲兵。
“快！”萧彻眼中寒光一闪，没有任何废话，一步抢上前，劈手夺过药囊！
药囊入手微沉，带着赵猛身上的寒意。萧彻动作迅疾如电，一把扯开束口的皮绳！浓烈刺鼻、混合着硫磺、冰片和某种奇异腥气的药味瞬间冲了出来！正是雪蟾丸独有的霸道气息！
萧彻毫不迟疑，从药囊中飞快地捻出三颗龙眼大小、通体乌黑发亮、表面凝结着一层诡异白霜的丹药！丹药入手冰凉刺骨，正是雪蟾丸！
“水！”萧彻低喝。
旁边早有亲兵递过一碗温热的清水。
萧彻一手捏开七皇子紧闭的牙关（动作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另一手将三颗冰凉的雪蟾丸毫不犹豫地塞了进去！随即接过水碗，小心而迅速地灌了几口清水，强行将丹药冲服下去！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丹药入腹，大堂内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门板上的少年身上，屏住了呼吸。
一秒…两秒…三秒…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异变陡生！
原本气息奄奄、身体冰冷僵硬的“七皇子”，身体突然猛地向上弓起！如同离水的鱼！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怪响！
紧接着，他灰败的脸上，如同回光返照般，陡然泛起一层极其不自然的、妖异的潮红！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瞳孔涣散，却首勾勾地“瞪”着虚空！口鼻中不再溢出黑血，取而代之的，是剧烈的、如同破风箱拉动般的喘息！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所有空气都吸进去！
“殿…殿下？！”张桐又惊又喜，声音都变了调。
萧彻的眉头却猛地锁紧！这反应…不对！太快！太猛烈！不像是被压制，更像是…被强行点燃了最后的生机！他一步上前，手指再次搭上少年的脖颈。
脉象！那原本微弱欲绝的脉搏，此刻竟变得狂乱而有力！如同失控的奔马，在狭窄的河道里疯狂冲撞！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一种透支生命般的狂暴！
这绝不是好转的迹象！这是…是烈火烹油！是最后的燃烧！
“嗬…嗬…”少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不成调的声音，涣散的眼神似乎聚焦了一瞬，死死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怨毒和绝望，死死地“盯”住了俯视着他的萧彻！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沾满污血的手指无意识地抬起，指向萧彻…又或者，是指向萧彻身后那片虚无的黑暗？
“你…你…”少年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破碎而模糊，“秦…秦嵩…是…是…”
声音戛然而止！
他那抬起的手臂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猛地垂落！身体弓起的弧度瞬间塌陷！眼中那最后一丝妖异的红光如同烛火般熄灭，彻底化为一片死寂的灰败！剧烈起伏的胸膛，骤然停止了所有动作！
整个驿站大堂，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那盏昏黄的油灯，还在不知疲倦地摇曳着，将少年彻底失去生气的脸庞，映照得一片惨白。
张桐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化为彻底的呆滞和死灰。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萧彻的手指依旧搭在少年冰冷的脖颈上。那狂乱的脉搏，己经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寂。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手。
失败了？雪蟾丸也救不了碧蚕泪的毒？
不！萧彻的眼底，翻涌起滔天的巨浪！那最后的眼神…那破碎的指控…“秦嵩…是…是…”是什么？是秦嵩下的毒？还是…这背后还有更深的内情？！
还有这狂暴的药效反应…这绝不仅仅是碧蚕泪本身的毒性！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缠绕上萧彻的心脏。他猛地抬头，锐利如刀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扫过大堂内每一个人的脸——惊骇的龙骧卫残兵、茫然的亲兵、悲痛欲绝的张桐…最终，落在了手中那个还残留着雪蟾丸刺鼻气味的空药囊上。
是毒太烈？还是…这毒中，被人加了料？！
他缓缓转过身，深青色的披风在死寂的空气中划过一道沉重的弧线。他的目光，如同万载寒冰，投向驿站之外，那风雪弥漫、深不见底的黑暗。
有人…就在这驿站里！就在他萧彻的眼皮底下！不仅取走了文虎符！更用某种他暂时无法理解的手段，加速了这假皇子的死亡！彻底掐断了这条至关重要的线索！
是谁？！
萧彻的手，无声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杀意，如同压抑的火山，在他胸中无声地咆哮、积聚。
而此刻，在黑石关那间黑暗的小屋里，静坐的沈砚，仿佛心有所感，缓缓睁开了眼睛。黑暗中，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幽微的弧度。
饵己吞下，线己绷紧。
下一步，该起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