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的青布帘被风掀起一角,漏进的晨光刺得冯若兮睫毛轻颤。
她整个人像块烧红的炭,额头烫得秋菊缩回手,指尖还沾着从她左肩渗出的血,在帕子上洇开个暗红的花苞。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味,混着汗水的咸腥,让人喘不过气来。
“兮姐,你醒醒。”秋菊的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解她衣襟查看伤口——纱布早就被血浸透,结着黑痂的边缘又渗出新鲜血珠,混着冷汗在锁骨处汇成细流。
她的手指微微发抖,每一次触碰都让冯若兮皱起眉头。
冯辰被她抱在怀里,小身子绷得像根弦,圆溜溜的眼睛一错不错盯着母亲发白的嘴唇。
他能听见她微弱的呼吸声,像是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
他伸手去碰母亲脸上的汗,被秋菊轻轻抓住手腕:“小少爷别添乱,阿姐得给夫人换药。”孩子却挣开她的手,凑到冯若兮耳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娘,我不闹,你快睁眼看看辰儿。”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冯若兮的头重重撞在车壁上,疼得她无意识地蜷起身子。
木板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车厢内一时寂静无声。
秋菊赶紧扶住她后颈,药囊从她膝头滑落在地,几味药材撒出来,其中一片干蝉蜕滚到冯辰脚边。
那片蝉蜕在晨光下泛着半透明的光泽,仿佛还带着阳光的温度。
孩子蹲下身捡起,蝉蜕透明的翅膀在他指缝间轻颤,像极了前日他在溪边看见的那只被石头砸死的蜻蜓。
他怔怔地望着它,首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寂静。
“停!”车外突然响起薛离的暴喝。
马蹄声戛然而止,秋菊猛地抬头,透过车帘缝隙看见外面站着七八个劲装随从,最前面的玄色马靴沾着晨露。
风从远处吹来,带起一丝凉意。
左倾川的声音像浸了冰的玉:“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低沉而冷冽,仿佛连空气都被冻住了。
“回王爷,冯姑娘在车上咳血昏迷,秋菊说伤口感染了。”薛离的声音压得很低,“要不要……”
“暂缓行程。”左倾川打断他,玄色大氅被风卷起一角,露出腰间那枚墨玉虎符,“前面有个破庙,把人抬进去。传张太医,再让厨房熬些参汤。”
薛离愣了愣:“可王爷您说过要卯时到京……”
“我说暂缓。”左倾川转身时带起一阵风,车帘被吹得哗啦作响。
冯辰被这声响惊得缩了缩脖子,手里的蝉蜕“啪”地碎成两半。
他盯着掌心里的碎片,突然用牙齿咬住下唇——他记得娘说过,咬唇会疼,但疼的时候就不会哭了。
破庙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冯若兮被轻轻放在供桌上。
灰尘随着她的移动扬起,在斜照进来的光柱里缓缓飘落。
秋菊跪坐在地,用温水沾湿帕子给她擦脸,水珠顺着下巴滴在供桌的积灰上,晕开个淡蓝的圆。
她低声喃喃:“夫人撑住啊……”
冯辰站在供桌旁,小手攥着母亲的衣角,指节发白。
他能感觉到母亲的手在微微颤抖,那种热度仿佛要灼伤他。
“夫人烧得厉害。”张太医搭完脉,眉头皱成个结,“伤口里的腐肉没清干净,热毒攻心了。”他翻着药箱的手顿了顿,“得用刀剜腐肉,可这荒庙连火都没有,刀消不了毒……”
“用我的匕首。”左倾川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寒光闪过,薛离递上他腰间的匕首,刀刃映出众人紧张的脸。
冯辰猛地抬起头,正撞进左倾川的视线里——那双眼像深潭,潭底淬着冰。
他突然想起村头老猎户说的“狼眼”,原来狼看猎物时,就是这样的眼神。
“小少爷别怕。”秋菊赶紧把他拉到身后,可冯辰却从她臂弯里钻出来,挡在冯若兮面前。
他仰着头,奶声里带着狠劲:“不许碰我娘!”
左倾川的脚步顿住。
他盯着这个只到自己腰际的小萝卜头,见他攥着冯若兮的手,指缝里还沾着没擦干净的血,像朵开在雪地里的小红花。
薛离正要上前拉人,却被左倾川抬手拦住:“让他看着。”
张太医的刀刚碰到冯若兮的伤口,她就发出一声闷哼。
冯辰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起三天前自己摔破膝盖时,娘也是这样握着他的手,说“辰儿最勇敢,数到十就不疼了”。
可现在数到一百、一千,娘的眉头还是皱得那么紧,血还是止不住地流。
“十……九……”他小声数着,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冯若兮手背上,“八……七……”
左倾川站在门口,目光扫过供桌上的药囊——半开的囊口露出半卷泛黄的纸,隐约能看见“青蚨散”“续骨膏”的字样。
他喉结动了动,想起七年前那个雪夜,老医正被砍倒在药柜前,血溅在《千金方》残卷上,染成触目惊心的红。
而此刻冯若兮的药囊里,似乎也有同样的墨香。
“处理完伤口,用我的冰魄丹。”左倾川突然开口,声音比庙里的青砖还冷,“若她醒不过来……”他没说完,转身走出庙门。
薛离跟着出去,听见他低声对随从说:“去查这孩子的身世,冯若兮收养他的时间、地点,一个细节都别漏。”
日头爬到庙顶时,冯若兮的烧终于退了些。
庙外梧桐叶沙沙作响,风穿进破庙,掀动她鬓角的碎发。
秋菊守在供桌旁打盹,冯辰却不肯去歇。
他蹲在门槛上,看着左倾川的随从在庙外巡逻,铠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有个随从逗他:“小公子,要不要吃糖?”他别过脸,指甲在青石板上划出深深的痕——这些人抓了他和娘,现在又假惺惺地送药,和村东头抢他糖葫芦的二流子有什么区别?
“娘说过,坏人的糖里有毒。”他小声嘀咕,声音被风卷走。
庙外的梧桐叶沙沙响,冯若兮在供桌上动了动,手指轻轻勾住冯辰的衣角。
孩子猛地回头,见她睫毛颤动,嘴唇张了张,却只发出一声模糊的“辰……”
秋菊惊醒,赶紧摸她额头:“退烧了!夫人要醒了!”
冯辰扑到供桌前,把脸贴在母亲手心里。
他的眼泪又掉下来,这次却没擦——反正娘醒了,疼也没关系了。
可当他抬头时,却看见左倾川站在庙门口,正盯着他们。
那眼神和之前不一样了,像雪地里突然裂开条缝,漏出点他看不懂的东西。
“明日辰时启程。”左倾川扔下这句话,转身走进马厩。
薛离跟在后面,听见他对着空处说:“把冰魄丹的方子抄一份,送到冯姑娘房里。”
夜色漫进庙门时,冯若兮终于睁开眼。
她看见冯辰趴在她手边睡着,小脸上还挂着泪,指甲缝里全是青石板的灰。
秋菊坐在旁边打盹,药囊被重新整理过,里面多了个檀木小盒,盒底压着张纸,写着“冰魄丹用法:每日两钱,温水送服”。
她伸手摸了摸冯辰的头,孩子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嘟囔着:“娘别走……”
冯若兮的目光落在庙外——左倾川的主帐还亮着灯,剪影里他似乎在翻什么东西,影子被烛火拉得老长。
她摸了摸腰间的钥匙,那是七年前老医正临死前塞给她的,说“去京城找离王,他有你要的答案”。
可现在,这个答案正裹着玄色大氅,站在她和儿子的命运里,像把悬着的刀。
后半夜起了风,吹得庙门吱呀作响。
冯若兮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秋菊惊醒要扶她,却被她按住手。
她盯着冯辰熟睡的小脸,轻声说:“明日…我要下床。”
秋菊愣了:“夫人您伤还没好……”
“我要去看左倾川的药库。”冯若兮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可眼里却烧着团火,“他给的冰魄丹,我得知道里面有没有毒。”
庙外的更夫敲响了三更梆子,声音穿过风声,撞在青石板上,碎成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