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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物？”
黄远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里的沙哑并非来自疲惫，而是源于一种无法言喻的震撼。
他从温热的池水中站起。
水珠顺着他线条分明的肌肉滑落，每一滴水中都仿佛蕴含着之前那种奇异的能量，但此刻，它们似乎失去了所有光彩。
因为真正浩瀚的力量，正在他的身体内部，在他的领域之中，掀起滔天巨浪。
“这份礼物，太重了。”
黄远看着自己的手掌，那上面空无一物，他却感觉自己正托举着一整座城，托举着数十万人的祈愿与命运。
芈静仪走上前，素手轻扬，一套叠放整齐的衣物便出现在池边的玉石之上。
那是一件玄黑色的深衣，衣料不知是何种材质，在氤氲的水汽中，却不沾染丝毫湿意，边缘处用银色的丝线，绣着繁复而古奥的云纹。
“对于神明而言，信徒的信仰，从来都不是礼物，而是归宿。”
她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庄严。
“他们需要一位大司命，而您，需要他们。”
黄远沉默了。
他无法反驳。
幽冥之门后的冥土，正因为这股庞大信仰愿力的涌入，而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模糊的边界在向外扩张，灰败的土地上，甚至生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生机。
这股力量，他确实需要。
他不再多言，迈步走出华汤池，任由那股温和的力量蒸干身上的水渍。
随后，他穿上了那件玄黑色的深衣。
衣物上身的一瞬间，黄远感觉到，城中所有信徒与他之间的那股联系，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紧密了。
仿佛这件衣服，本身就是一件沟通神与人的祭器。
芈静仪看着他，眼中闪过一抹痴迷。
但是她并没有过多沉沦，只是看了几眼，便微微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时辰到了，大司命，您的信徒，在等您。”
……
当黄远与芈静仪一同走出那座幽静的宫殿时，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一瞬间全都向他涌来。
那是数十万人共同祈祷所形成的宏大声浪。
一声声“大司命”的呼唤，不再是模糊的心声，而是化作了清晰可闻的音节，汇聚成一股撼天动地的洪流，冲击着他的心神。
他们走在空无一人的宫廷回廊中，脚下的白玉石板光洁如镜，倒映着天空中风云变幻的奇景。
可宫墙之外，却是人声鼎沸，信仰如潮。
一墙之隔，两个世界。
一个是神明的寂静，一个是凡人的狂热。
黄远每向前踏出一步，都能感觉到自己对那股庞大力量的掌控，又加深了一分。
他甚至能清晰地分辨出，哪个方向的祈祷最为虔诚，哪个区域的信仰最为炽热。
这种全知全能般的错觉，让他心生警惕，却又忍不住沉溺其中。
终于，他们走到了回廊的尽头。
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到超乎想象的广场，出现在他们面前。
广场的地面由整块的青石铺就，一首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而此刻，这片广阔无垠的青石之上，密密麻麻地，匍匐着无数的身影。
他们面向着广场正中心那座巍峨的巫殿，以最虔诚的五体投地之姿，将自己的额头，紧紧贴在冰冷的石板上。
没有人抬头。
没有人喧哗。
只有那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带着无尽期盼与敬畏的祈祷声，汇聚成一片嗡鸣的海洋。
整个郢都，数十万生灵，此刻都以同一种姿态，在迎接着他们的神。
黄远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俯瞰着这震撼人心的一幕，呼吸不由得为之一滞。
他看到衣衫褴褛的乞丐，与衣着华贵的富商并肩而跪。
他看到白发苍苍的老者，在家人的搀扶下，艰难地完成着每一次叩拜。
他看到天真烂漫的孩童，学着大人的模样，似懂非懂地将小小的手掌按在地上。
他们的身份、地位、贫富、年龄，在这一刻，都被彻底抹去。
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信徒。
芈静仪没有走下台阶，融入人潮。
她只是静静地看了一眼黄远，随后，裙摆微动，整个人便凭空浮起，向着广场中心的巫殿，凌空踏去。
她的步伐很慢，却无比坚定。
每一步踏出，脚下都仿佛有无形的阶梯，正在为他身后的大司命指引方向与道路。
下方匍匐的信徒，似乎有所感应，祈祷的声音，变得更加高亢，更加狂热。
黄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
他知道，自己不能退缩。
他跟上了芈静仪的步伐，同样一步踏出，悬浮于半空之中。
当他的身影出现在广场上空时，下方的人潮，瞬间掀起了一阵巨大的骚动。
“是大司命！”
无数人激动地抬起头，他们的脸上，混杂着泪水与狂喜，目光灼灼地望向天空那两道身影。
尤其是当他们看到黄远身上那件玄黑的，绣着古奥云纹的深衣时，那份狂热，更是达到了顶点。
因为那身装束，与楚国流传了数百年的，关于大司命神像上的描绘，一模一样。
黄远能感觉到，一股股更加精纯，更加庞大的信仰之力，如百川汇海，疯狂地涌入他的体内。
他俯瞰着下方那一张张虔诚而激动的脸，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明悟。
从今天起，他便是楚人的大司命。
他将承载这份信仰，也将背负这份因果。
他们飞行的速度不快，却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所有人的心跳之上。
巨大的巫殿，在视野中不断放大。
那株不知生长了多少岁月，仿佛要刺破苍穹的通天建木，也愈发清晰。
它的树冠，几乎遮蔽了半个天空，枝干虬结，充满了苍茫而古老的气息。
就在黄远与芈静仪即将抵达巫殿前方，那片属于建木的巨大阴影之下时。
天空，忽然亮了。
不是阳光穿透云层的亮。
而是一种更加纯粹，更加炽热，更加霸道的光。
仿佛有一轮新的太阳，在巫殿的上空升起。
无尽的光与热，驱散了天际的云层，将整座巫殿，都笼罩在一片辉煌的金光之中。
一个身影，在那轮“太阳”的核心，缓缓显现。
他身着金色的帝袍，头戴日冕，面容威严而俊美，周身都燃烧着熊熊的，仿佛能焚尽万物的金色烈焰。
他的出现，没有引起下方信徒的任何骚动。
因为在凡人的眼中，他们看到的，只是一团无比耀眼的强光，根本无法窥见其中的身影。
唯有修行者，才能看清他的真容。
东君，也是如今楚国的巫主。
楚国神话体系中，执掌太阳权柄的至高神之一。
东君的目光，越过了黄远，落在了芈静仪的身上，微微颔首。
那是一个平等的，带着认可意味的示意。
芈静仪停下了脚步，她在空中对着东君的方向，盈盈一拜，随后便静立于原地，不再前行。
她的任务，己经完成。
接下来的路，需要黄远自己去走。
一瞬间，天地间所有的焦点，都汇聚在了黄远一个人身上。
前方，是光芒万丈，神威如狱的太阳神东君。
下方，是数十万翘首以盼，贡献着无尽信仰的虔诚民众。
黄远的心，在这一刻，反而变得无比平静。
他抬起头，首视着那位如同太阳化身般的存在，眼神没有丝毫的退缩。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玄黑深衣，一步一步，坚定地，独自走向那片耀眼的金光。
随着他的靠近，那股灼热的气息，几乎要将空气都点燃。
那是属于太阳神的神威，也是一场无声的考验。
若他无法承受这份光与热，便没有资格，与东君并肩。
黄远的领域，悄然展开。
那股源自冥土的，带着寂灭与轮回气息的力量，无声无息地，将他包裹。
至阳至刚的太阳神力，与至阴至寂的冥土之力，在他身周数尺之地，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他依旧从容地，一步步向前。
东君那双燃烧着金色火焰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索的赞许。
当黄远走到他面前，相距不过十丈之时。
东君抬起了手。
没有惊天动地的法术，也没有毁天灭地的神威。
他只是轻轻一招。
轰！
一辆通体由黄金铸就，周身燃烧着不灭烈焰的华美马车，凭空出现在他的身侧。
拉车的，是西匹同样由光焰构成的神骏天马。
东君一步踏上马车，亲自握住了缰绳，随后，他转过头，用那双金色的眼眸，看向黄远。
他没有说话。
但他的意思，却清晰地传递到了黄远的脑海。
上来。
黄远没有犹豫，一步踏出，身形便出现在了那辆燃烧的太阳马车之上。
他站在东君的身侧，目光平静地望向前方。
下一刻。
东君猛地一抖缰绳。
西匹光焰天马发出一阵无声的嘶鸣，西蹄踏空，拉着金色的战车，冲天而起。
他们的目标，并非天空，而是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沿着通天建木的巨大树干，盘旋而上，当它来到树干的顶端，随即向着东方疾驰而去。
马车所过之处，留下一道绚烂的金色轨迹。
从地面上看去，就像是一条金色的神龙，正缠绕着世界的巨树，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这一幕，清晰地映入了郢都数十万百姓的眼中。
他们亲眼看到，自己信仰的大司命，登上了太阳神的车驾，开始巡视整个楚国的天空。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彻底引爆了整座城市。
也就在此时。
巫殿之内，那些身穿祭祀袍服的大司命眷属与虔诚信徒，在八名大巫祭的带领下，齐齐跪倒在地。
一道古老、庄严、肃穆的歌声，从殿内传出，响彻云霄。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歌声随着那辆巡天的太阳马车，传遍了楚国的每一个角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