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宇在煤堆旁蜷了半宿。
后颈的灼痛随着夜色渐浓愈发清晰,像块烧红的烙铁贴着皮肤——那是系统在提醒他,危机未消。
天刚蒙蒙亮,他就踹开了陈默宿舍的门。
陈默正对着窗台上的煤油灯抄图纸,镜片上蒙着层白雾,听见动静抬头时,眼底的青黑比墨迹还重。
"老李昨晚查的是废锅炉房。"林宇把军大衣往床沿一甩,床板"吱呀"响了声,"大刘的扳手、小周的电线,全在门后堆着。
再拖一天,保准被翻个底朝天。"
陈默推了推眼镜,图纸上的底盘线在灯光下晃了晃:"我今早去后厂转了圈。
最北边那间旧锅炉房,十年前烧废铁塌了半面墙,现在堆着破油桶和生锈的齿轮。"他指尖点在图纸空白处,"墙根有个狗洞,钻进去能绕到装卸区——王阿姨说,那片三个月没保安巡了。"
林宇猛地一拍大腿:"王阿姨?"
"昨儿下工我给她送了半袋粗粮。"陈默从枕头底下摸出张皱巴巴的仓库分布图,铅笔圈着西北角,"她说那屋锁是1968年的老铜锁,钥匙早让耗子啃了。"他顿了顿,"你怀里那水箱,得用草席裹三层,别让油迹沾到工装。"
转移从晨雾里开始。
大刘扛着半人高的变速箱,工装领口浸出盐霜;小周抱着线圈猫着腰,电线在地上拖出沙沙的响;林宇和陈默抬钢板,钢板边缘刮过墙角,迸出几点火星。
王阿姨端着铝饭盒从食堂绕过来,往每个人兜里塞了块热乎的玉米饼:"老李头今早去厂部开会了,十点前回不来。"她压低声音,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后墙根第三块砖松了,我拿铁丝绑过,你们搬东西当心别碰着。"
等最后一箱轴承滚进旧锅炉房的破油桶堆里,林宇后背的工装能拧出水。
他蹲在墙根擦汗,看见陈默正用碎布擦游标卡尺——那是张师傅上个月喝多了,拍着他肩膀塞的,说"这玩意儿比我儿子亲"。
"张师傅那边..."林宇喉结动了动。
陈默把卡尺收进铁盒,铁盒盖"咔嗒"扣上:"昨儿我去工具间,他在修台老钻床。"他指腹蹭了蹭盒盖上的划痕,"我递烟时说漏嘴,提了句'有人在鼓捣新东西'。"
林宇猛地站起来,铁锈味的风灌进领口:"你疯了?"
"他没接烟。"陈默抬头,晨光透过残墙照在他脸上,"盯着我看了半分钟,说'车间后窗的槐树,今年抽芽比往年早三天'。"
林宇愣住了。
原身记忆里,张师傅总蹲在槐树下磨钻头,嘴里嘟囔"树比人精"。
有回他偷改卡车轮毂被老李骂,是张师傅把他拽到树底下,用树皮在地上画受力图:"树知道哪边风大,人得知道哪边路宽。"
"去问问他。"陈默把铁盒塞进林宇手里,"现在。"
工具间的门虚掩着,油抹布的酸臭味混着松节油的香。
张师傅正猫在长条凳前修台旧电焊机,老花镜滑到鼻尖,银白的焊渣在他手背上烫出串麻子。
林宇刚喊了声"张叔",老人头也不抬:"水箱支架的焊缝没磨平?"
"不是..."林宇喉咙发紧,"我们...在弄点东西。"
焊枪"滋啦"响了声,火星溅在水泥地上。
张师傅摘下眼镜,指节上的老茧泛着琥珀色:"老李头昨儿查仓库,你当我没听见?"他从裤兜摸出个铁盒,"前年我徒弟在二车间搞液压改良,被说成'破坏生产'。"铁盒打开,里面是半张泛黄的报纸,头版标题《革新能手李建国被授予先进标兵》——照片里的年轻人,眉眼像极了陈默。
林宇突然想起,陈默说过他爸是被下放的工程师。
"你那东西,能让红旗多出十辆卡车?"张师傅把报纸推过来,"不能。"他又推过焊枪,"能让红旗造出轿车?"
林宇的后颈又开始发烫。
系统的提示在脑海里翻涌,像潮水漫过沙粒:"轿车底盘需要更精准的承重点...焊接温度必须控制在800℃..."
"能。"他听见自己说。
张师傅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久到林宇以为要挨骂。
老人突然笑了,缺了颗门牙的嘴漏着风:"我徒弟后来去了一机部。"他用焊枪头敲了敲铁盒,"他走前说,有些事,得先让能说话的人看见。"
"能说话的人?"
"赵科长。"张师傅把老花镜重新戴上,"技术科的赵德海。"他弯腰从床底拖出个木箱,"六五年他跟我修过苏联老车床,为了改个齿轮,在车间蹲了七天七夜。"木箱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本笔记本,封皮上全是"赵德海 196X"的字样,"他现在管技术审核,你要真有东西,拿本子去敲他办公室的门。"
林宇抱着木箱出门时,晨雾己经散了。
阳光透过槐树叶子,在地上筛出碎金。
他摸了摸工装内袋——那里躺着陈默连夜抄的改良版卡车悬挂图纸,边角还留着铅笔印。
赵科长的办公室在技术科二楼最东头,门牌号"203"的红漆掉了块。
林宇站在门口,手举起来又放下三次,最后咬着牙敲了上去。
"进。"
屋里飘着茉莉花茶的香。
赵科长坐在藤椅上,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面前堆着半人高的零件检测报告。
他抬头时,林宇突然想起张师傅的笔记本里夹着的照片——同样的浓眉,同样的右眉骨有道淡疤。
"钳工组的小林?"赵科长放下笔,"我记得你上月改了卡车离合器,让组装效率提了两成。"
林宇的喉结动了动:"我...想造轿车。"
办公室安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赵科长的手指在桌面敲了敲,敲出和张师傅修焊枪时一样的节奏。
他突然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1958年,我跟着师傅在长春,见过第一辆东风轿车。"阳光照亮了他眼角的细纹,"后来中苏交恶,图纸烧了半车。"他转身,目光像把淬了火的刀,"你有图纸?"
"没有。"林宇把木箱放在桌上,"但有改良方案。"他翻开张师傅的笔记本,"这是1963年您改良曲轴磨床的记录,我照着改了冲压模具,能让钢板损耗率降15%。"他又抽出陈默的图纸,"这是卡车悬挂的加强方案,装在轿车底盘上..."
赵科长的手指停在图纸边缘。
林宇看见他的瞳孔缩了缩——那是前晚他在废锅炉房,看见陈默画出第一根底盘线时,自己眼里的光。
"下周三,车间例会。"赵科长合上笔记本,"你带着改良后的冲压模具来。"他从抽屉里摸出把钥匙,"这是西仓库的备用钥匙,半夜十一点后能用。"他推了推眼镜,"记住,你是在'为厂里优化卡车工艺'。"
夜色漫进旧锅炉房时,林宇点燃了煤油灯。
陈默、大刘、小周围坐在油桶旁,脸上沾着黑灰,像群偷了灶糖的孩子。
"赵科长说,只要我们能拿出卡车工艺的改良成果,就能申请专用仓库。"林宇把钥匙拍在油桶上,"但得先证明——"
"我们不是瞎胡闹。"陈默接过话头,推了推眼镜,"问题是,改良卡车零件需要材料,可厂里领材料要登记。"
大刘挠了挠后脑勺:"要不...去废料堆捡?"
"废料堆?"小周眼睛亮了,"食堂后边那个废铁山?
我昨儿看见有辆报废的解放卡车,发动机还剩半拉!"
陈默突然站起来,图纸被带得哗哗响:"废旧零件!"他抓起根铁棍在地上画,"卡车报废是因为某个部件坏了,但其他零件可能还能用。
比如变速箱壳体,只要没裂纹就能改;减震弹簧磨细了,热处理后能当轿车的稳定杆!"
林宇的后颈又开始发烫。
系统的提示像烟花炸开,在脑海里噼啪作响:"注意旧钢板的金属疲劳度...焊接前需退火处理..."
"就这么干!"他一拍油桶,震得煤油灯晃了晃,"明天下工,全体去废料堆!"
大刘搓着手笑:"我老家收废品的王二麻子说,破铜烂铁里藏着金娃娃。"
小周举起扳手:"我今晚就去磨工具,专挑锈得最狠的啃!"
陈默低头整理图纸,钢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响。
林宇看着跳动的灯影里,每个人的眼睛都亮得像星星——那是他在废锅炉房第一次看见的光,现在更亮了,亮得能烧穿1975年的夜色。
后半夜,林宇蹲在废料堆旁抽烟。
月光照着满地的废齿轮、断轴、锈成黑块的钢板,突然,他的后颈烫得几乎要烧起来。
系统的提示如惊雷炸响:"注意!
废卡车引擎盖的冲压痕迹异常!"
他扔掉烟头,扒开半人高的铁皮,露出块凹了个坑的引擎盖。
锈迹下,隐约能看见几道细密的刻痕——那是冲压模具的定位线,和张师傅笔记本里1963年改良磨床的记录,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