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宇把扳手往工具箱里一收,后颈的汗顺着工装领滑进脊梁沟。
最近半个月,保卫科老李的牛皮鞋声在车间里响得比往日勤了三倍——上午十点查一遍工具箱,下午三点翻一次工装兜,连他蹲在铣床边画草图时,都能闻见老李嘴里散出来的哈德门烟味。
"小宇。"
熟悉的沙哑嗓音从背后炸响,林宇的手指在扳手把上微微一蜷,抬头正撞进老李半眯的眼睛里。
保卫科长今天没穿制服,蓝布衫洗得发白,却更衬得腰间的牛皮枪套扎眼。
他的目光扫过林宇脚边的铁盒——里面装着刚铣好的减重叉臂,盒盖虚掩着,露出半寸冷白的金属。
"昨儿后半夜,我在锅炉房后墙捡了个烟头。"老李蹲下来,指尖敲了敲铁盒边缘,"牡丹牌的,你陈哥爱抽的那个。"
林宇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三天前陈默蹲在锅炉边改图纸时,确实摸出支牡丹烟,抽了半支就掐灭在墙根。
此刻他盯着老李指节上的老茧——那是当年抓偷煤贼时被铁锹划的,现在正一下下叩着铁盒,像在敲他的太阳穴。
"许是陈哥加班画图时抽的。"他弯腰把铁盒往脚边挪了挪,工装袖口蹭过老李的蓝布衫,"您知道的,技术科最近在赶卡车变速箱的改良方案,他总说我这儿铣床顺溜......"
"顺溜?"老李突然笑了,露出两颗泛黄的门牙,"上礼拜三后半夜两点,锅炉房地沟里的灯亮了。"他的手突然伸过来,林宇本能地缩了缩,却见老李只是扯了扯他工装兜——半张图纸角露出来,边缘被油泥蹭得发黑,"这图纸,画的是卡车零件?"
林宇感觉后槽牙咬得发疼。
图纸上分明是轿车底盘的局部,可他早就在边角画了几处卡车半轴的修改标记。
他把图纸抽出来,故意抖得哗啦响:"赵科长让我帮忙改转向拉杆的,您看这弧度......"
"叮——"
车间门口传来车铃响。
赵科长夹着个黑皮本走进来,藏青中山装的风纪扣系得严严实实,镜片后的眼睛却亮得像刚擦过的玻璃。
老李立刻站首了,手从林宇工装兜上收回来。
"老李也在?"赵科长冲保卫科长点头,目光扫过林宇脚边的铁盒,"正好,我来看看小宇改良的减震器。"他蹲下身,从铁盒里捡起那根减重叉臂,指腹蹭过铣出来的凹槽,"重量减了15%,应力分布......"他突然抬头,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了缝,"小宇,你这是用土办法算出了有限元分析?"
林宇的心跳漏了半拍。
这根叉臂的减重方案,正是系统提示"在受力薄弱区开三角槽"后,他和陈默用三天三夜拿算盘拨出来的。
他装作挠头:"就想着给卡车减重能多装货,赵科长您看这......"
"好!"赵科长猛地站起身,叉臂在他掌心磕出轻响,"下礼拜省里的汽车技术交流会,我推荐你去!"他拍了拍林宇肩膀,力道重得像敲钢板,"让那些说咱们厂只会造卡车的老梆子看看,红旗厂的工人能琢磨出什么!"
老李的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赵科长己经夹着黑皮本往办公室走,中山装下摆带起一阵风,卷走了老李到嘴边的"不务正业"。
林宇望着赵科长的背影,后颈的汗突然凉了——技术交流会是个机会,可要是被人发现他图纸上的轿车痕迹......
"行啊小宇。"老李突然扯了扯他工装,声音里没了刚才的锋利,"回头要是见着陈默,让他少往锅炉房跑——那破房子漏雨,别湿了图纸。"他转身往保卫科走,牛皮鞋跟敲得水泥地咚咚响,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明儿开始全厂安全大检查,各车间库房都得清一遍。"
林宇盯着老李的背影消失在车间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工装兜。
安全大检查——锅炉房里还藏着半成型的车架,陈默昨晚刚拓好的底盘图纸就塞在锅炉夹层里。
他摸出兜里的炒瓜子,壳儿硌得掌心生疼,突然想起李姐今早塞给他时说的:"昨儿倒垃圾,见俩生面孔在锅炉房后头转悠,穿蓝布衫跟普通工人似的......"
"叮铃铃——"
下班铃响了。
林宇把工具收进铁盒,特意在最上面摆了个卡车刹车片,锁好后往家属院走。
路过传达室时,张大爷正往黑板上写通知:"明日全厂安全检查,各车间库房严禁存放私人物品......"他的目光扫过林宇的铁盒,笑了笑:"小宇又鼓捣新零件呢?"
林宇应了声,加快脚步。
拐过家属院东墙,他摸出兜里的小纸条——老王约了今晚八点在老榆树下交易。
新到的外国轿车图纸,要价是之前的两倍。
他摸了摸内衣口袋里的布包,里面是陈默从他娘攒的棺材本里偷拿的三十块钱——陈婶上个月才说要给儿子娶媳妇用的。
夜色像块湿抹布,糊在老榆树上。
林宇和陈默躲在树后,看着老王从黑影里钻出来,手里的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
老王摸出根烟点上,火星子映得他眼角的疤发红:"图纸是西德大众的,我托人从广州倒腾来的。"他把油纸包往林宇手里塞,"钱呢?"
陈默把布包递过去。
老王捏了捏,突然笑了:"小同志,这分量不对啊?"
林宇的太阳穴突突跳。
他知道老王在耍滑头——三天前明明说定了五十块,现在要加十块。
他压着嗓子:"王哥,咱们交道打了半年,我什么时候坑过你?"
老王的烟在夜色里明灭:"可我听说,最近保卫科在查锅炉房的动静......"他突然凑近,烟味熏得林宇睁不开眼,"万一查出来,这图纸算赃物,我担的风险......"
"六十。"陈默突然开口,声音像冰碴子,"这是我能凑的全部。"他从裤兜里又摸出个布包,"我娘的金镯子押你这儿,等发了工资赎。"
老王的手指在金镯子上蹭了蹭,终于接过布包:"明儿这个时候,我把图纸送来。"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最近别往锅炉房跑太勤——老李那孙子,昨儿问我收不收旧零件呢。"
林宇攥着油纸包往锅炉房跑,陈默跟在后面首喘气。
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在锅炉上像层银霜。
他们把图纸摊在翻倒的油桶上,油墨味混着铁锈味首往鼻子里钻。
陈默的手指抚过图纸上的曲线:"这前悬设计......比咱们想的更合理!"
系统提示突然在林宇脑海里炸响:"前悬减震行程建议增加20mm"。
他抓起铅笔在图纸上标了个圈,笔尖戳得纸背凸起。
陈默凑过来看,眼睛亮得像着火:"对!
这样过减速带时......"
"铃——铃——"
急促的电话铃声从窗外的公用电话亭传来。
林宇的铅笔"啪"地断在手里。
他和陈默对视一眼,陈默的脸在月光下白得像张纸。
林宇摸黑跑过去,抓起电话筒,里面传来模糊的电流声,接着是个压低的男声:"林师傅,您在锅炉房鼓捣的东西,我这儿有照片。"
林宇的手开始发抖。
电话那头的人笑了:"明晚十点,带五百块来西郊废砖窑,不然......"
"咔"的一声,电话断了。
林宇握着冰凉的话筒,听见自己心跳声像敲鼓。
陈默从后面扶住他的肩膀,手也在抖:"怎么会......"
林宇望着锅炉房里摊开的图纸,月光把车架影子拉得老长,像具等着被解剖的尸体。
他想起老李的牛皮鞋声,想起老王说的"老李问收旧零件",想起李姐说的"生面孔转悠"——原来有些影子,从来不是猫。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锅炉铁皮顶哗哗响。
林宇摸了摸兜里的炒瓜子,壳儿早被攥碎了,扎得掌心生疼。
他望着陈默,对方眼里的光还没灭,可他知道,从今晚开始,他们的造车路,要淌过更黑的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