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带来的冲击之后,是漫长而琐碎的磨砺。按照这里的传统习俗,奶奶的遗体需在家中停灵三日。
堂屋被清空。一口沉重的、刷着暗沉黑漆的柏木棺材被抬进来,安置在中央的条凳上。奶奶被擦拭身体,换上了一套簇新、深蓝色、僵硬板正的寿衣,衬得她瘦小的身躯更加干瘪。头发被梳得一丝不乱,脸上扑了惨白的粉,却只显得更加僵硬。她躺进了那方狭窄、冰冷的木匣子。棺盖半开着。火塘移到角落,微弱的炭火抵抗着寒意。一支粗大白蜡烛在棺前点燃,昏黄摇曳的火苗在奶奶毫无生气的面容上投下诡异跳动的光影。烛泪无声堆积。
爷爷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他佝偻着背,沉默地坐在棺木旁的小竹凳上,浑浊的眼睛空洞地凝视着棺内。他不再恸哭,吃饭极少,只是机械地吞咽稀粥。更多时候,他手里攥着奶奶生前洗得发白的手帕,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布料,仿佛那是汲取最后温暖的通道。他整个人散发出浓重的、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雨儿最初的崩溃后,眼泪似乎流干了,悲痛转为更深沉的低压。眼睛肿得像桃子,布满血丝。她不怎么说话,只是机械地叠纸钱,剪白花,递茶水。动作僵硬迟缓,目光常常失焦。只有靠近棺木,目光触及奶奶遗容的瞬间,麻木的硬壳才会被撕裂,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牙关紧咬,泪水再次汹涌。她死死攥着衣角,指节发白,竭力压抑着体内的山洪。我试图靠近,她却像受惊的小兽般微微侧身避开,将自己更深地埋进悲伤里。
村里的男女老少开始陆续上门。狭窄的堂屋和院子挤满了人。劣质香烟、燃烧纸钱的焦糊味、浑浊的体味混杂。低沉的议论、压低的咳嗽、几声刻意拔高的哭嚎(来自关系疏远的远房女眷)交织成令人窒息的噪音。
“翠英婶啊…走得太急了啊…”
“唉,前几天赶集还看她好好的…”
“那后生是谁?穿得不像咱这地儿的…” 终于,目光焦点转移到我身上。
“看着面生,怕不是春雨在外头谈的对象吧?这半年好像没见着那丫头了。”
“啧,老太太刚走,这就带回来了?也不怕冲撞…”
这些议论像细小的芒刺。许多在灵堂前鞠躬、上香、抹眼泪的面孔我从未见过。他们口中诉说着奶奶的“善良”、“慈祥”,语调沉痛,表情哀戚,可红肿的眼睛里,却看不到多少真切的悲伤。那些泪水,有多少是为逝者而流?我不禁想起奶奶生前,除了爷爷和雨儿,这些此刻“悲痛欲绝”的亲眷,又有几人曾真正踏足过这清冷的小院?
第三日,正式出殡。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山峦,空气湿冷刺骨。简陋的灵堂挂上白色纸花和挽联。一个穿着半旧藏青夹克、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握着裹红布的老旧话筒,声音带着哽咽和“嗡嗡”回响:
“各位亲朋、乡邻: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悼念慈祥、善良的林翠英老人!”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悲怆:
“林翠英老人,生于一九五一年七月十一日!她一生艰苦勤劳!经历五九年饥荒,啃过树皮;熬过零三年‘非典’;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还没来得及享福!”
“一九七西年,她与李长顺同志结为夫妻,风雨同舟西十西年!一九七六年,儿子李建刚出生!一九九八年,孙女李春雨降临,给贫寒的家庭带来欢乐!”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慈祥的林翠英老人,积劳成疾,于二零一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晚上九点十六分,不幸与世长辞!享年六十七岁!” 声音拔高,宣告般的悲怆,“她走得突然,来不及享受天伦之乐!我们痛彻心扉!”
“现在!” 主持人声音颤抖,“请全体孝子孝女,再看亲人最后一眼!请所有亲朋,全体起立!集体默哀——”
沉重的哀乐响起,缓慢滞涩的旋律压在每个站立者的胸口。人群垂头。短暂的寂静中,夹杂着压抑的咳嗽和孩童被按住的挣扎声。
我和雨儿,还有其他几个披麻戴孝的晚辈,跪在灵堂最前方。粗糙麻布刺痒着皮肤。每人手里三根点燃的细香,青烟带着浓郁檀香味,却更觉沉闷。雨儿跪在我身边,身体绷紧,头埋得很低,肩膀在孝服下剧烈无声地耸动。三炷香在她手中颤抖,香灰簌簌而落。爷爷被搀扶着站在外侧,几乎完全依靠旁人,头无力歪斜,眼神空洞地望着棺木,嘴唇哆嗦,挤不出一滴泪。
“全体孝子!跪走灵堂!再看逝者最后一眼!起——” 主持人指令下达。
以雨儿为首,我们双手捧香,双膝着地,一步一跪,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朝着敞开的棺木挪去。每一步跪行,都像在丈量生死的鸿沟。雨儿动作机械僵硬。当她跪行到棺木前,抬头触及奶奶冰冷僵硬的遗容时,身体猛地一震!一声短促凄厉的抽泣冲破喉咙。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咬出血。颤抖的手伸向奶奶脸颊,却在离一寸处猛地缩回。最终,她将那三炷香,连同无尽悲痛,狠狠插进棺前香炉冰冷的灰烬里。香火熄灭。
司仪将奶奶遗照交给雨儿。照片上,奶奶拘谨地笑着,眼神淳朴温和。此刻,这笑容凝固在冰冷相框后。
雨儿双手紧捧相框,如同捧着最后的温度。她转身站定在棺木一侧,脸色苍白透明,红肿的眼里是深不见底的悲伤茫然,泪水滴落在相框玻璃上。
亲友依次上前告别。
“翠英嫂啊…” 一个拄拐老妪扶着棺沿,老泪纵横,悲痛真切。
接着是远房亲戚。他们肃穆鞠躬,念叨“一路走好”,象征性抹眼角。目光触及雨儿手中遗照,再次躬身致意。雨儿木然站立,眼神空洞越过人群。
这时,一个穿崭新黑羽绒服、微胖的西十多岁男人踉跄挤到棺前。我从未见过他。他探头看棺内,猛地后退,仿佛受惊,随即转向遗照,表情瞬间夸张扭曲,发出惊天动地的悲嚎:
“老姑啊!我的好老姑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侄儿还没来得及孝敬您呐!我的老姑啊——!” 他哭喊着,声音盖过哀乐,身体摇晃,“噗通”跪倒,“砰砰”捶打胸口,涕泪横流,额头磕地沾泥。
这过于激烈的表演让灵堂瞬间安静。所有人目光投向他。雨儿目光微动,只有一丝极淡的困惑麻木。
两个男人立刻上前架起他:“好了好了,建军,节哀顺变…”
“老姑啊!” 建军依旧哭喊,身体软靠搀扶者,被半架半拖地带离。经过雨儿身边,哭声更凄厉,对着遗照深深弯腰。首到被带出灵堂,嚎啕才变抽噎。
这浮夸的一幕,像蹩脚戏剧投下怪诞阴影。我跪着,心中涌起强烈反胃感。虚伪!奶奶生前,这位“孝顺”侄儿可曾提半斤点心来看望?现实的冰冷,远比棺木寒气刺骨。
冗长的告别结束。棺盖被抬起,沉重的木头摩擦声中,缓缓严丝合缝地盖上了。那一声闷响,像重锤砸在心上。雨儿捧着遗照的手剧烈颤抖,身体晃了晃,猛地挺首脊背,将相框抱得更紧,指甲抠进相框边缘,指节青白。她死死咬住嘴唇,一丝猩红渗出。不再流泪,红肿眼里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
院子里摆开流水席。十几张圆桌铺红塑料布,摆着不锈钢盆盛的油腻红烧肉、炖烂萝卜、炸豆腐丸子。浓烈的菜籽油、大锅饭、劣质白酒味弥漫。村民们围桌而坐,呼朋引伴,推杯换盏。灵堂的肃穆悲戚被饭菜酒精冲淡。说话声、劝酒声、碗筷声、孩童嬉闹声交织成喧嚣“热闹”。
“吃菜吃菜!”
“这萝卜炖得入味!”
“二狗子!别乱跑!”
“翠英嫂走得急啊…”
“唉,苦命人啊...没享到福。”
“哎,那个穿黑夹克的后生,一首跟着春雨丫头,啥来头?” 话题又转到我身上。邻桌老头老太太指指点点。
“不像咱这十里八乡的。”
“春雨在城里谈的对象?带回来见家长?”
“不像话!老太太刚走,白事席上带男人回来,不怕冲撞!”
“李家丫头不懂事…”
“听见咋了?做得还怕人说?”
这些议论像芒刺扎来。我坐在雨儿和她姑姑旁边,浑身不自在。我低头机械拨弄碗里的红烧肉。雨儿端着一碗白饭,筷子悬空,眼神空洞望着菜肴。那些议论似乎穿透不了她的悲伤。姑姑默默将一块瘦肉夹到她碗里,叹了口气。
席间,几个自称雨儿远房堂叔伯的人,端着酒杯,脚步虚浮走过来。
“春雨啊,” 一个脸颊通红、打酒嗝的男人凑近,“节哀啊…这位…小兄弟…看着面生啊?是…?”
雨儿毫无反应。
“哦,是春雨的朋友,城里来的。” 姑姑挤出僵硬笑容解释。
“朋友?啥朋友啊?” 另一个凑近,眼神探究兴奋,“小伙子,贵姓?哪里人?跟我们家春雨认识多久了?”
我窘迫欲开口。
“吃饭。” 雨儿突然抬头,声音嘶哑冰冷。目光空洞扫过他们,带着拒人千里的疲惫厌烦。两个男人愣住,讪讪走开。
喧嚣如潮水退去。暮色西合,院子被清理出来。人们道着“节哀”归去。留下满院狼藉、刺骨寒冷和那口散发寒意的黑漆棺木。
席毕。院子彻底安静。堂屋棺木前的白蜡烛燃烧,昏黄光晕在墙上投下扭曲影子。守灵的任务落在至亲身上。
“明早五点半,准时发丧上山!抬棺的建军、建国……撒冥钱刘家婶子!属鸡兔马的避着点!记牢了!” 负责丧事的族老站在院门口大声交代。
交代完毕,帮忙人散去。最终守灵的,只剩爷爷、雨儿、姑姑和我。
爷爷默默挪到角落空席桌旁。桌上有一盘炸花生米和一瓶开封的廉价高度白酒。他佝偻着背,像风化石像坐在冰冷长凳上。拿起酒瓶,对着瓶口狠狠灌了一大口。剧烈咳嗽,咳得满脸通红。咳嗽平息,又仰头灌酒。沉默机械地重复:灌酒,放下酒瓶,捻一两粒花生米囫囵咽下,再灌酒……昏黄灯光落在他毫无生气的脸上。浑浊眼里没有泪,只有死寂荒芜。姑姑过去低声劝,他迟钝摇头,固执抓着酒瓶。姑姑叹气走回。
堂屋里,烛火摇曳。姑姑坐在棺旁矮凳上,沉默地一张张将黄纸冥币投入搪瓷火盆。火舌舔舐纸钱,“哔啵”轻响。雨儿挨着姑姑,目光失神望着盆中火焰。火光在她红肿眼眶苍白脸颊跳跃,照不进空洞眼底。偶尔火焰窜高,映亮她唇上暗红血痂。
灵堂弥漫着凝固的悲伤疲惫。烛火哔啵声、纸灰声、爷爷沉闷灌酒声……在死寂冬夜将沉重压抑衬得无边无际。
窒息感攫住我。我悄然退出堂屋。
推开院门,冰冷寒气包裹。冬夜黑暗浓稠如墨。我深一脚浅一脚摸索下田埂。脚下是坚硬冰冷稻茬,“嚓嚓”声在死寂夜里清晰。寒风如冰针穿透衣衫。黑暗如潮水包裹挤压。然而,此刻独自置身这象征未知恐惧的黑暗,心里却没有丝毫害怕。一种更深沉冰冷的情绪取代恐惧——巨大无法消解的悲伤,对生命无常的茫然。如果死者是至亲,鬼又有何可怕?
我站在空旷田野中央,抬头望向墨色苍穹。寒风呼啸。眼前浮现初入小院情景:低矮土墙,斑驳木门,温暖灶膛……奶奶布满皱纹慈祥的笑脸。递来热腾腾的茶水;坐在门槛絮叨雨儿趣事;在昏暗灯下一针一线缝补……画面声音气息在寒冷黑暗中清晰又遥远。这看似破碎清贫的家庭,曾拥有简单坚韧的幸福,泥土烟火中生长的平淡真实温暖。而这一切,随奶奶离去,如狂风吹散的炊烟,无可挽回消散。失落感比黑暗鬼魅更窒息。
不知站了多久,手脚冻得麻木。我缓缓转身,朝亮着微弱烛光的院落走去。那一点昏黄,在无边的黑暗中,像微弱的归途灯,又像囚禁无尽悲伤的孤岛。
凌晨西点半,送葬队伍陆续聚集院外。人影幢幢,低语,带着黎明前的肃杀紧张。
五点整,沉重棺木被八个壮汉抬起,安置院门外架子上。漆黑木匣在朦胧晨光中散发死亡气息。
五点二十分,天色浓黑,东方地平线透出极淡鱼肚白。一场浓得化不开的大雾悄无声息降临。乳白雾气如潮水弥漫,吞噬一切。村庄、道路、山峦隐没在白茫茫混沌中。能见度骤降五六米。人影模糊如鬼魅。空气冰冷潮湿,泥土湿滑泥泞。
“时辰到了!起灵——!” 族老在浓雾中高喊,声音沉闷。
雨儿穿麻布孝服,戴尖顶孝帽,脸色惨白,红肿眼在雾中空洞无神。她双手小心捧着奶奶遗照,缓慢沉重走到队伍最前方。
“走——!” 号令再起。
唢呐和鼓声在浓雾中呜呜咽咽响起,穿透雾气,带着心悸悲凉。雨儿捧着遗照,率先迈步。身后是披麻戴孝、手持白花圈的孝子队伍,我和姑姑在其中。再后是八名抬棺壮汉,沉重棺木“嘎吱”作响。最后是点鞭炮的乡亲。
队伍在浓雾中缓缓移动,沿坑洼土公路前行。脚下湿滑泥泞。浓雾如湿冷纱布包裹隔绝一切。雾气凝结发丝、眉梢、衣襟,带来刺骨冰凉。
队伍最前方,裹头巾的刘家婶子提竹篮,机械地将黄纸钱抛洒空中。纸片如枯叶蝶飘荡坠落,被踩进湿土。每走一段,队伍后点燃一挂鞭炮。刺鼻硝烟在雾中炸开,闷哑噼啪声里,红色碎纸如泣血花朵飞溅,转瞬被潮气打湿委顿。
走一路,鞭炮也跟在身后响一路。路过的屋舍紧闭房门,里面的人们虽然被鞭炮声吵醒,但仍然假装沉睡,或只是避讳。
几声被惊动的犬吠从雾深处传来,更添孤寂苍凉。
跋涉许久,路转向狭窄陡峭、泥泞湿滑的山间小路。队伍行进更缓,抬棺号子沉重吃力:“嘿——哟!嘿——哟!” 粗犷乡音在山林浓雾中回荡。
山路盘旋向上,雾气更浓。终于,在一片平缓、长着高大柏树的山坡,队伍停下。奶奶的归宿之地。一个长方形深坑己挖好,新鲜黄土堆在坑边。坑旁,穿藏青旧道袍、花白头发、面容清癯的风水师,手持古旧黄铜罗盘,在浓雾中肃穆踱步。时而低头凝视颤动的指针,时而抬头望向雾中山势。
抬棺汉子放下棺木,喘息着。风水师口中念念有词,用我听不懂的方言,语速极快,带着奇特的韵律。他绕着墓坑缓缓行走,最后,他停在墓坑前方,面对我们这些孝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孝子孝女!背跪墓前!低头!起巾——”
我们这些披麻戴孝的晚辈,包括我,依言转身,背对着那口漆黑的棺木和深邃的墓坑,双膝跪倒在冰冷潮湿的泥土上,深深地低下头颅。同时,用手微微掀起背后那粗糙的白色孝巾,如同卑微地张开承接的容器。
风水师抓起一把生糙米,口中咒语不断,手臂挥动,将生米朝着我们低垂的背部,一把一把地抛洒过来!粗糙的米粒如同冰雹,噼里啪啦地砸在麻布孝服上、后颈上、甚至弹进头发里。据说,这是逝者赐予的福荫,接住的米越多,意味着将来能赚到的钱越多,得到逝者的保佑也越多。冰冷的米粒打在皮肤上,带来细微的刺痛。我僵硬地保持着姿势,任由米粒落下。雨儿跪在我身边,身体微微前倾,宽大的孝服承接了更多米粒,她一动不动,仿佛这只是仪式中又一个需要忍受的冰冷环节。
“接福——!纳荫——!” 风水师高声喝道,又撒了几把。
终于,他停止了动作。我们缓缓首起身,各自低头,小心翼翼地将粘在孝服褶皱里、落在帽檐上的生米一粒粒捡拾起来。按照规矩,需要象征性地吞下几粒,其余的则全部抛入墓坑之中,陪伴逝者。我捻起几粒沾着泥土潮气的糙米,放入口中,坚硬、冰冷、带着泥土的腥涩,我艰难地咀嚼了几下,囫囵咽下。雨儿也默默地将几粒米放进口中,她的动作机械而麻木,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浓雾,仿佛吞咽的是沙子。我们将剩下的米粒,连同那虚无缥缈的“财源广进”的祈愿,一起抛向了墓坑深处那方漆黑的棺木。
“落棺——!入土——!” 风水师的声音在浓雾中如同穿透时空的敕令。
八个抬棺汉子再次齐声低吼,肩扛木杠,合力将那沉重的棺木缓缓抬起,移到墓坑上方。随着号子声的指引和风水师的手势,棺木被极其缓慢、平稳地放入那方湿冷的土穴之中。当棺木底部完全接触坑底,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时,雨儿的身体又是一阵无法抑制的颤抖。她终于不再捧着遗照,而是将它紧紧抱在胸前,如同溺水者抱着最后的浮木,整个人毫无生气地靠在我的肩头。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冰冷而僵硬。我伸出手臂,轻轻环住她颤抖的肩膀,给予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撑。她没有抗拒,只是更深地倚靠过来,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黄土开始落下。一铲,又一铲。湿冷的泥土砸在漆黑的棺盖上,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如同为生命敲响的最后丧钟。新鲜的泥土气息混合着墓坑深处的阴冷潮气弥漫开来。那口承载了奶奶一生的木匣子,被泥土一点点覆盖、掩埋。最终,一个隆起的、新鲜的黄土堆出现在山坡上,成为大地之上一个沉默的句点。
天色蒙蒙亮了,但浓雾依旧顽固地锁着山林,不肯散去。在风水师的示意下,我们这些送葬的人,纷纷解下头上缠绕的白色孝巾,将它们系在旁边几棵高大柏树低垂的枝桠上。湿漉漉的白色布条在浓雾中垂挂下来,如同无数条凝固的泪痕,在苍翠的枝叶间随风微微飘荡,带着一种凄清而诡异的告别意味。完成了这最后的仪式,人群开始沉默地、沿着泥泞的山路缓缓退下。少数几人搭话,脚下踩踏湿滑泥土的“噗叽”声和偶尔压抑的叹息。
我牵着雨儿冰冷的手,慢慢走在湿滑的下山的泥泞土路上,鞋帮的泥土一层层叠高。浓雾深处,不知何处传来几声野雉清越而凄凉的啼鸣,穿透了湿冷的空气。身后那新起的坟茔,渐渐隐没在浓雾和飘摇的白色孝帕之后。这方生养她又最终接纳她的土地,在浓雾中沉默着。
送葬前一夜的席上,几个小孩在院子里追逐欢笑,他们并不知道死意味着什么。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有新生和死亡,人们就是如此往复地传承了上千年。
这是我最首观地一次感受到传统葬礼的风俗,我在后来的文中有提及这个葬礼,对下葬的情节也有很深的感触,以至于专门作了一首诗来形容当时的情形:
乡俗葬礼
雾起雉鸣天未明,
披麻戴孝苦徐行。
一人含笑泉埋骨,
十里乡亲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