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旅途

第24章 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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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寻梦旅途
作者:
殷森行
本章字数:
8596
更新时间:
2025-06-17

第24章:春节

送葬的人群像退潮般散尽,留下小院被抽空般的死寂。堂屋中央条凳上几道深凹的压痕,是那口黑棺留下的唯一印记。空气里残留着纸钱烧灼后的灰烬气,沉甸甸地淤积着,比棺木本身更沉重地压在我们三个人的脊梁上。我和雨儿成了这座骤然被剜去心脏的屋檐下,最后的守巢者。

爷爷肉眼可见地坍塌了。奶奶的离去抽走了他身体里那根无形的脊骨。他的眼神常常空茫地穿透灶膛、院门、田埂,落在虚无处,里面盛满灰烬般的疲惫。一根碗口粗、未及打磨的硬木枝桠成了他的第三条腿,杵在石板地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敲打着清晨黄昏,也敲打着我和雨儿的心。那声响是奶奶走后,这个家踉跄前行的跫音。

雨儿则像一枚被寒霜打蔫的花苞,收起了所有带刺的棱角。她翻出箱底洗得发白、印着俗艳红牡丹的旧衣裳,笨拙地给自己扎起两根许久未梳的麻花辫,樟脑与时光的气味淡淡弥漫。这刻意的“旧”,是对某个逝去温暖的徒劳追索。除了堂屋方桌上玻璃相框里永远微笑的遗照,只剩她腕上那只沉甸甸、刻着缠枝莲纹的旧银镯,还系着一丝奶奶的温度。

黄昏的灶屋,是悲伤悄然泄洪的闸口。雨儿蜷在矮木凳上,灶膛里跳跃的火苗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她有时会无意识地褪下腕上的银镯,紧紧攥在两只手掌心里,指腹一遍遍摩挲着冰凉的缠枝莲纹,目光穿透金属,跌进某个遥远的暖处。锅里的水滋滋作响,渐渐蒸腾,又在濒临干涸的焦糊边缘,雨儿毫无察觉。

“锅……” 我声音发涩。

她肩头猛颤,迅速别过脸去,手背在眼角飞快一抹,动作仓惶。随即沉默地塞进一大把松枝,火焰“轰”地窜高,瞬间照亮她未及擦净的湿痕。她起身,走到粗陶水缸边,舀起满瓢水,“哗啦”一声倒进滚烫的锅里。“滋啦——” 刺耳的白雾裹挟着尖锐嘶鸣腾起,淹没了灶屋,也暂时蒸发了无声的悲泣。

爷爷的轨迹固执地指向荒凉。喂完鸡,扫罢院子,他便拄着那根木杖,默然踏入晴雨不分的寒冷。田埂上荒芜的稻茬,或是通往奶奶安眠之地的蜿蜒公路,是他每日丈量的刻度。暮色西合,炊烟升起,院门口常倚着雨儿忧惧张望的身影。

“飞哥,” 她声音里绷着细弦,“天都黑了……我怕……” 那颤抖的尾音让我无法拒绝。

手电光柱刺破浓墨,十有八九,我总能在田埂尽头或公路边的冷石上,找到那个佝偻成团的剪影。山风呜咽着掠过他单薄的旧袄。

“爷爷,露水重了,回家吧。” 我轻唤。

他迟缓地转头,浑浊的眼在手电光下映出一点微芒,像从深潭里浮起。看清是我,嘴角牵起一个变形的笑:“哦……小祁啊……回家……回家……” 我搀起他冰凉枯瘦的手臂,轻飘飘的,仿佛只剩皮囊。归途的“笃、笃”声在旷野里空洞回响,这单调的节奏里,他尘封的往事被夜风一页页翻开。

“小祁啊,” 嘶哑的声音裹着浓重的鼻息,“你阿婆……苦哇……” 长久的停顿,吞咽着无形的苦涩,“闹饥荒……饿得眼发绿……树皮……草根……她省口粮给我和刚儿……自己走路打晃……”

木杖重重杵地。

“刚儿……那孽障!沾上赌……就是个无底洞!攒几个盐钱……转眼就空……你阿婆哭啊,吵啊……没用……” 声音陡然拔高,浸满恨与无力,又迅速泄成一声悠长的叹息,“为这……吵了多少架……” 沉默再次降临,只有风声与木杖叩击。

“家里的鸡……她顶喜欢……” 语气忽而柔软,絮叨如呓语,“那只芦花大公鸡……威风……她喂食都多看两眼……老母鸡下的蛋……舍不得吃,攒给雨儿煮水蛋……刚儿小时候……顶馋那个……” 喉头猛地哽住,“那时候……穷……锅里几顿不见油星……水煮蛋……就是顶好的……”

他脚步顿住,枯瘦的身体在风中筛糠般抖起来。抬起皱巴巴的袖口,胡乱用力地抹脸。压抑的、受伤老兽般的呜咽,低低地撕扯着寒冷的空气。

“刚儿……怎么就走错了路啊……” 叩问黑夜,更叩问无常,“老婆子……怎么……走得这么急……话……都没好好说上……” 呜咽终成痛哭,涕泪纵横。

这些浸透血泪的碎片,沉甸甸坠入我心,眼眶辣,鼻腔酸。我紧搀着他颤抖的手臂,沉默是此刻唯一的浮木。

临近院门昏黄的灯火,哭声渐息,只剩沉重喘息。他停下,在微弱光线下,深深凝视我。浑浊眼底翻涌着疲惫、感激,还有一种沉甸甸的托付。

“小祁啊,” 嘶哑如砂纸,字字用力,“你……好娃子……比刚儿……听话……懂事……” 枯槁的手,极轻地、试探地,在我臂上拍了两下。微弱的力道,万语千言。

日子在巨大悲伤的底色上,被“生活”的泥沙缓慢覆盖。奶奶的名字成了隐痛的禁忌。小院里,劈柴声、鸡鸣声、锅碗声,和那“笃、笃”的木杖声,构成了新的、沉默的乐章。

时间无情奔流。寒风敛起锋芒,山野萧瑟的灰褐里,悄然萌动一丝倔强的嫩绿。2019年的二月,山村的苏醒是由归乡的脚步叩响的。提着大包小包的身影填满土路,紧闭的院门溢出久违的欢语,空气里糅杂了腊肉香、新布味和淡淡的硫磺气息——年,躁动着逼近。

除夕前日,薄雾未散,寒意料峭。我带雨儿去县城置办年货。她裹紧洗白的旧花袄,麻花辫垂在肩后,安静走在我身侧,眼神沉静如深潭。

县城是沸腾的红色海洋。街道被汹涌人潮塞满,喧嚣声浪震耳欲聋。穿行其中,雨儿异常安静。金黄酥脆的糖油果子香气扑鼻。“尝尝?”我问。她轻轻摇头,目光掠过,无一丝停留。

百货商场里暖意融融。我拿起一件烟粉色羽绒服在她身前比划:“过年穿件新的?”她摇头,眼神平静无波:“不用了,够穿。”那份对物质的淡漠,比恸哭更让我心尖刺痛。她才刚过二十岁。最终,为爷爷挑了藏青棉袄,为她选了米白羊毛衫,为我则依她意拿了件深灰夹克。走向收银台,我习惯性掏钱包,一只纤细却坚定的手按住了我。

“飞哥,等等。”雨儿的声音清晰。她掏出那个边缘翻皮的旧皮夹,里面整齐码着红钞,脸上努力挤出轻松笑意:“这一路……你买太多了。这次,我来。”

我心头一沉:“别闹……”

“不是闹,”她打断,眼神清澈认真,“阿公说了,份子钱和捐款,债还清了,还有剩。你在我们家,是客。不能再让你花钱了。”语气温和却不容辩驳,“听阿公的吧。”

爷爷的话是道无形的墙。我僵住的手,看着她沉稳点数钞票递给收银员,接过零钱,仔细放回皮夹。沉静的侧脸在灯光下,完成了一场无声的加冕——她在用肩膀,分担家的重量。

除夕清晨,零星的爆竹声啄破山村宁静。我陷在暖被里,被一阵极轻的脚步和羽毛般的呼唤拂醒:“飞哥?醒醒……吃早饭了……” 这温柔与记忆中“懒猪起床”的尖叫恍如隔世。睁眼,雨儿俯身床边,新毛衣衬得脸色微白,嘴角努力弯着。

“做了糍粑,还有……汤圆。”她脸上掠过一丝羞赧,“问过王婶,说你们重庆过年吃大汤圆,包硬币讨吉利……试试合口味么?”暖流混着酸涩涌上喉头,我用力点头。

堂屋方桌上,一碗胖乎乎的热汤圆静待着我。咬开软糯外皮,甜蜜流淌,牙齿轻磕,一枚锃亮的五分硬币落入掌心。冰凉触感带来奇异的暖意。爷爷穿着新棉袄,热情地招呼道:“小祁,趁热。”

爆竹声渐密如滚雷,硝烟味弥漫,红屑铺满家家户户门前。村子的喧腾是团聚的狂欢,我们的小院却如喧嚣海中的孤岛。我和雨儿在灶屋堂屋间穿梭整上午,洗切炖蒸,锅碗声与柴火噼啪是仅有的热闹。过午一点,一桌倾注心血的年夜饭终上斑驳旧桌:油亮红烧肉、金黄酱汁鱼、热气萝卜排骨、翠绿时蔬、腊味拼盘。家的香气弥漫。

依古俗,开席前敬祖先。雨儿神情庄重摆好几副碗筷,盛上新米,斟满土烧酒。院门口,她点燃厚厚黄纸冥币与线香。火焰贪婪,浓烟肃穆。她双手合十,无声祷念。最后,点燃长鞭引信。

“噼里啪啦——!!!”

巨响震天,红屑狂舞,硝烟刺鼻。

仪式毕,撤下碗杯,真正的团年饭开始。雨儿为我盛满新米,清香扑鼻。三人围坐,斟上浑浊浓烈的米酒。酒杯轻碰。

“新年快乐!” 努力让声音欢快。

爷爷作为长辈,先动筷。他颤抖的筷子夹起一块鱼肉,咀嚼。堂屋一时静默。忽然,他动作停滞,茫然目光扫过鱼,落到雨儿身上,无意识低语:

“雨儿啊……这鱼……烧得比你阿婆烧得好吃啊……”

空气骤然冻结。雨儿夹菜的手僵在半空,血色褪尽,只剩脆弱的苍白。她低头,睫毛剧颤。我心一紧,强笑打岔:“爷爷,尝尝红烧肉!都过去了……除夕要高高兴兴。”声音刻意轻松。

窒息般的沉默后,爷爷脸上掠过懊悔与更深的痛楚,低头扒饭。

“嗯……好吃……”雨儿猛地抬头,脸上艰难挤出笑容,声音带丝哽咽却轻快,“阿公,飞哥,快尝尝萝卜!炖烂了!”她夹萝卜给爷爷,夹排骨给我。随即急切抓住话题:

“阿公,记得去年我跟飞哥旅行吗?”眼睛亮起,被回忆点燃,“去了洞庭湖!大得像海,太阳照着,一湖金子!还有滕王阁!书上‘落霞与孤鹜齐飞’那楼!好高,木头建的,雕梁画栋!顶上往下看,赣江像金龙……”她语速飞快,眉飞色舞,放下筷子掏出手机,“阿公你看!这就是滕王阁!”兴奋举到爷爷面前。

爷爷被感染,悲色被好奇与久违笑意冲淡,眯眼凑近:“哦……好……”

“拿远点才看清!”雨儿娇嗔靠近,“能放大!”手指熟练滑动屏幕,晚霞壮景铺满。

爷爷笨拙学着放大画面,手指最终停在角落——夕阳金辉中,依偎在栏杆旁、笑容灿烂的我和雨儿。他目光长久停驻在那两张年轻生气的脸上,沟壑纵横的脸缓缓舒展,暖意从浑浊眼底弥漫,爬满皱纹。他点头,喉间满足低叹:

“好啊……真好啊……”

午后,依习俗,我和雨儿去给奶奶上坟。爷爷以喂鸡看门为由,未同行。他抱杖独坐门边,沐着稀薄暖阳,目光投向远山。

带上香烛纸钱,踏上熟悉山路。冬野枯黄寂寥,寒风呜咽。奶奶的坟茔卧在山坡向阳处,新培黄土上己冒出倔强草芽。雨儿清理坟前空地,点燃香烛。烛火在风中挺立,松香弥漫。她跪在坟前,平稳撕着纸钱冥币,投入火焰。黑灰盘旋升空。

“阿婆,”声音清晰平稳,如话家常,“飞哥也来了。” 她将厚厚冥币投入火焰,“您操劳一辈子,省了一辈子。过年了,多烧点钱,想吃啥穿啥就买,别……别再省了。”火焰窜高映亮她沉静的侧脸,无泪,唯余深沉温柔,“不够花……托个梦……我再烧……烧得……花不完……”

声音穿透火焰噼啪,回荡山坡。我默默低头,深深鞠上三躬。额头触着冰冷微湿的泥土,传递哀思与告慰。

风变得柔和,拂过坟茔。坟头瑟缩一冬的枯黄茅草,被温柔吹拂,轻轻摇曳,草尖摩挲,沙沙低语。那轻柔起伏,温和姿态,恍惚间,竟似奶奶生前那微微弯起、慈祥含笑的唇角。

我们静跪片刻,任风、草、火焰与雨儿温热的絮语,交织成无声安魂。香烛燃尽,余烬暗红,青烟袅散。

起身远眺,冬阳穿透云层,淡金光柱落在山坳间。

生活常常事与愿违。一度留恋过去会看不见未来,过度忧虑未来又会错过现在。及时行乐吧,此刻就是大好年华,至少迟暮之年,蓦然回首,笑而答“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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