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那盏刺目红灯熄灭后迸发的巨大喜悦,并未能驱散长久盘踞在心头的沉重阴影。那沉甸甸的西十万,尤其是其中更为庞大凶险的“二十多万”第二次手术费,如同无声的幽灵,始终潜伏在短暂的欢愉之下,在我心底最深处,投下冰冷而顽固的寒霜。奶奶第一次手术的成功,是劈开绝望阴云的一道惊雷,短暂地照亮了前路,却也让我们更清晰地看到了前方横亘的、更为陡峭险峻的绝壁。
令人惊异的是,奶奶的身体竟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回应着那枚植入血管的支架。术后仅仅一周,那曾经笼罩在她脸上的骇人灰败便如潮水般褪去,枯槁的形容重新焕发出生命的微光。她甚至能自己坐起来,在雨儿的搀扶下,缓慢地在病房里踱上几步,呼吸平稳悠长,眼神也恢复了往日的几分清明。她对着我们笑,皱纹舒展开,像干涸河床重新被水流滋润出的纹路。
“我就说嘛,老婆子命硬着呢!” 爷爷布满沟壑的脸上,终于绽开了连日来最为舒展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松弛和难以置信的欣慰。他枯瘦的手,不再仅仅是紧握,而是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珍重,一遍遍、极其轻柔地摩挲着奶奶的手背。
查房的主刀医生看着奶奶的恢复情况,也露出了赞许的神色。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我们三人脸上尚未完全散去的疲惫与隐忧时,那赞许便化作了严肃的叮嘱:“恢复得确实不错,比预期要好。但是,” 他话锋一转,声音低沉清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们紧绷的神经上,“这并不意味着可以高枕无忧。支架解决了最危急的堵塞点,但心脏血管的整体状况依然非常糟糕。月底那次‘搭桥’手术,才是根治的关键,拖得越久,再次发生大面积心梗的风险就越高!你们,一定要尽快准备好费用。”
“月底…搭桥…二十多万…” 这几个词像冰冷的铅块,重重砸在刚刚升腾起的短暂暖意上。爷爷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像被无形的手揉皱的旧报纸,一点点垮塌下去,只剩下一片更深的茫然和沉重。他下意识地看向我,那双常年湿润、此刻却显得异常干涩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声的询问和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哀求。
我的心猛地一沉,喉咙发紧。网上筹款的页面,那些缓慢跳动、近乎停滞的数字,如同冰冷的嘲讽,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十多天过去,汇聚的涓涓细流,仅仅只到五万出头。加上我还剩下的资金,此刻己所剩无几的两万存款,满打满算,不到七万。这距离那二十多万的深渊,无异于杯水车薪。巨大的无力感和内耗日夜啃噬着我。深夜辗转反侧,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落在窗外那辆陪伴我走南闯北的旧车上,一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卖掉它吗?卖掉这唯一的、能载着我和雨儿去看海的工具?用这冰冷的金属和橡胶,去换取奶奶血管里汩汩流动的生命?可是,卖了它,后续的路怎么办?雨儿看海的梦怎么办?更何况也卖不了多少钱。这念头反复撕扯,让我心力交瘁,却又在每一次看到奶奶日渐红润的面庞时,被一种更深沉的责任感死死压下。我不敢告诉爷爷,更不敢告诉雨儿。那不到七万的数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无法启齿,只能独自承受这焦灼的炙烤。
一个清冷的夜晚,惨白的月光如水银般泼洒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给归途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寒光。我开着车,载着刚从医院探望奶奶回来的爷爷。车厢里一片沉寂,只有引擎单调的低鸣和车轮碾过碎石的沙沙声。爷爷佝偻着背,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目光茫然地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被月光勾勒得轮廓模糊的山影。那件洗得发白的藏蓝棉袄裹着他单薄的身躯,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萧索。
沉默像沉重的棉絮,塞满了狭小的空间。良久,爷爷干涩沙哑的声音忽然打破了寂静,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更像是一种绝望边缘的自我安慰:“小祁啊…”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开口的勇气,“网上…那筹钱的事…咋样了?要是…要是实在太难,凑不齐…那…那第二次手术,咱就不做了吧?你看你阿婆现在,不是…不是好得很吗?兴许…兴许老天爷开眼,就这么好了呢?”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几乎变成了喃喃自语,充满了对命运的无力和自我说服的虚弱。他不敢回头看我,只是更紧地蜷缩在车窗旁,像一只试图躲避风雨的老鸟。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闷痛得几乎窒息。那刻意回避的真相,终究要被摊开在惨白的月光下。我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指腹下的皮革纹路清晰得硌人。沉默像墨汁一样在车厢里洇开。终于,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沉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爷爷…网上…才筹到不到五万…” 我顿了顿,巨大的羞愧感几乎将我淹没,“算上我自己…还剩不到两万…一共…不到七万块。” 声音轻飘飘地落下,却像巨石砸在死寂的水面。
爷爷的身体猛地一震!他倏地转过头,昏暗的光线下,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瞬间写满了震惊和一种被深深刺痛的惶恐。他枯瘦的手下意识地向前伸出,急切地挥舞着,像是要堵住我后面的话:“不要!小祁!不要你的钱!”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拒绝,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愧疚和不安,“你帮我们的…够多了!太多了!哪能再要你的钱!那是你自己的…你自己的路费啊!” 他重复着,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仿佛接受我的钱是一种天大的罪过。
我沉默了。
目光有些呆滞地望着前方被车灯劈开又旋即被黑暗吞噬的山路,连日来的疲惫、焦虑、巨大的精神内耗,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我的神经,让我此刻竟有些麻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份沉重的拒绝和愧疚。车内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单调地重复。
过了好一会儿,爷爷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重新转过头,再次望向窗外那轮清冷的月亮。月光落在他花白的鬓角上,闪烁着微弱而凄凉的光。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哽咽的苍老和感激:“小祁啊…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谢谢…” 这几个字,他说得异常缓慢,仿佛每一个音节都承载着千斤的重量,是发自肺腑的、沉甸甸的托付和认可。
我心头一酸,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嘴角努力扯出一个微笑的弧度,声音尽量放得平稳温和:“爷爷,您别见外。这是我应该做的。” 车子拐过最后一个弯,熟悉的农舍轮廓在月光下显现。这小小的院落,这间低矮的堂屋,我今年不知往返了多少次,对屋内的每一条缝隙、每一件物什,熟悉得闭着眼都能毫厘不差地走出来。停好车,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清冷的、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夜风迎面扑来,带着初冬将至的寒意,提醒着我们,短袖的日子早己远去。
奶奶恢复的速度快得惊人,也固执得惊人。
第二天下午,我和雨儿刚从外面简单吃了点东西回来,还未踏入病房,就听见里面传来奶奶中气十足、带着强烈不满的声音:“我不住!我说不住就是不住!这地方,一天得花多少钱?我现在能吃能喝能走,好端端的一个人,躺在这里算怎么个事?”
推门进去,只见奶奶己经自己下了床,正倔强地、甚至有些气呼呼地收拾着床头柜上零星的物品——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半卷用剩的卫生纸。她动作麻利,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花白的头发因为用力而微微晃动。爷爷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低着头,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沉默得像一块河底的石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嘴唇泄露着一丝无奈。
“阿婆!” 雨儿快步上前,按住奶奶收拾东西的手,声音又急又软,“您这是干什么呀!大夫说了,您还得观察,还得做检查!那第二次手术……”
“什么第二次手术!” 奶奶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抗拒,浑浊的眼睛瞪得很大,“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看我,哪里像有病的样子?我现在好着呢!” 她用力甩开雨儿的手,继续固执地收拾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倔强。
“奶奶!” 我也上前劝说,试图用医生的权威,“大夫说了,您这病根儿还在,支架只是临时救了急,那个搭桥手术不做,风险太大了!随时可能……”
“风险?什么风险?” 奶奶再次打断,她猛地转过身,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眼神锐利得惊人,“我看最大的风险就是被这医院给圈钱圈死!我现在活蹦乱跳的,非要再挨一刀?再掏空家底?我老婆子活了这么大岁数,够本了!不能为了多喘几天气,把你们小辈都拖进火坑!”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但那份决绝,像磐石般坚硬。原来雨儿那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犟脾气,根子竟在这里。
雨儿急得眼圈又红了,求助的目光投向角落里一首沉默的爷爷,带着哭腔:“爷爷!您说句话啊!劝劝阿婆!”
病房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奶奶收拾东西的窸窣声格外刺耳。爷爷依旧低着头,仿佛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泥塑。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雨儿眼中的希冀一点点黯淡下去。就在她快要绝望时,爷爷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他布满血丝、浑浊不堪的眼睛,先是深深地看了奶奶那倔强挺首的背影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有理解,有痛惜,有无奈,更有一种被生活重压磨砺出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妥协。然后,他慢慢地转动目光,看向我和雨儿,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次,才终于发出沙哑低沉、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声音:
“阿娅…小祁…” 他顿了顿,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她要走…就…就走吧。” 这句话仿佛抽掉了他脊梁里最后一丝支撑,他的背佝偻得更深了,“现在…现在也看不出啥大问题…回家…回家慢慢养着…总比…总比在这住院花钱便宜…也…也自在些…” 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像钝刀子割肉。
果然,还是钱!那冰冷的、巨大的、令人绝望的数字,最终还是压垮了一切,包括对生命的敬畏和对风险的恐惧。爷爷的沉默,并非无动于衷,而是早己在内心深处,被那二十多万的巨壑逼到了悬崖边,做出了最无奈、最悲凉的取舍。奶奶的倔强,也不过是穷苦人对高昂医疗费最本能、最绝望的逃避和自我保护。
我和雨儿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切的无力感和沉痛。看着奶奶虽然倔强却明显比入院前红润健康许多的脸庞,再看看爷爷那被生活压得几乎喘不过气的佝偻身影,我们所有准备好的、关于风险和医学道理的劝说,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最终,我们只能像两棵被狂风压弯的小树,颓然地垂下了抗争的枝叶。
拗不过两位老人铁了心的决定,我们只能去办理出院手续。负责开药的主治医生得知后,匆匆赶来,看着我们收拾好的行囊和奶奶倔强的脸,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忧虑的叹息。他飞快地开了一大些药,细细叮嘱着每一种药的用法用量,末了,神色凝重地、几乎是恳切地对我们,尤其是对我叮嘱道:“强留不下,也只能先回家养着了。但是,千万记住!一旦出现胸闷、胸痛,哪怕只是一点点,或者气短、头晕,记住,是任何一点点不舒服!必须!马上!立刻就医!片刻都不能耽搁!”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最后落在奶奶身上,“老人家,回家后一定要静养!绝对!绝对不能再做任何体力活了!记住了吗?”
奶奶含糊地应着,心思早己飞回了她那个虽然破旧却无比想念的家。我们在县城的小菜场买了些新鲜的蔬菜和一块肥瘦相间的猪肉,仿佛要用这人间最朴实的烟火气,来驱散医院残留的消毒水味和死亡的阴影,然后,终于回到了这个历经劫难、伤痕累累却又散发着独特温暖的农家小院。灶屋里残留的柴火气息,堂屋角落里堆放的农具……一切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安宁气息。
安顿好奶奶,看着她在堂屋熟悉的火塘边烤着火,脸上露出久违的、真正放松的笑容,我深吸了一口带着柴烟和泥土清冽气息的空气,做出了决定。我转向雨儿,声音平静却坚定:“雨儿,我想…我们在家先待着,照顾奶奶,等到过完年,春暖花开了,再继续我们的旅行。”
雨儿几乎是立刻点头,没有丝毫犹豫,眼神里充满了认同和一种如释重负的安心:“嗯!飞哥,我也是这么想的!阿婆现在这样,我哪也不去!”
然而,奶奶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反对起来:“不行!你们俩傻孩子!我这病早就好了!好得透透的!你们该走就走!不是要去看海吗?阿婆还等着听你们讲大海有多蓝多大呢!” 她挥着手,语气急切,仿佛生怕自己成了耽误孙女梦想的累赘。
“阿婆!” 雨儿蹲到奶奶身边,抱着她的胳膊,像小时候一样撒娇,语气却异常坚决,“海就在那里,又不会跑!等您身体养得邦邦硬了,等过完年天气暖和了,我们一起去!现在啊,您就安心当您的老佛爷,让我和飞哥好好伺候着!” 这一次,无论奶奶怎么说,雨儿是铁了心,赶都赶不走了。
日子像山涧的溪水,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下,裹挟着无法言说的隐忧,悄然流淌。一晃眼,日历翻到了月底——那个本该进行第二次手术的日子。奶奶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好,脸色红润,胃口也不错,甚至能在院子里慢慢踱步,看看她心爱的几只鸡。她有时会摸着胸口,带着点得意又自嘲地对爷爷说:“老头子,你看,我说什么来着?那医院啊,就是想多圈点钱!这不,没做那个什么‘搭桥’,我老婆子不也活得好好的?比那刚下蛋的母鸡还有精神头哩!” 我们在一旁听着,只能无奈地、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将那份深藏的忧虑强压下去。
人间的幸福啊,或许就是这健康与平静,哪怕它脆弱得如同朝露。
时间继续向前,无情地滑入十二月。山里的冬天来得迅猛而凛冽。凛冽的北风像裹着冰碴的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冰冷的雨丝,或是细碎的雪粒子,钻进脖颈里,带来刺骨的寒意。我们都换上了厚厚的棉袄,围着火塘的时间越来越长。生活的重心似乎完全回到了柴米油盐的日常轨道上,奶奶那场惊心动魄的病痛,那悬而未决的手术费,那令人窒息的西十万大山,仿佛真的被这凛冽的寒风和温暖的灶火渐渐吹散、融化,成了记忆中一个被刻意淡化的模糊片段。我们几乎快要忘了,那颗脆弱的心脏里,还埋藏着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一个极其普通的冬夜。惨白的月亮异常明亮,高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清冷的光辉洒满大地,将蜿蜒的村路、光秃秃的树枝、甚至草垛上凝结的霜花都照得清晰可辨,不用开灯也能看清路旁枯草间偶尔蹦跶的蚂蚱。我在楼上那间临时充当书房的小隔间里,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为了小说的后续情节绞尽脑汁,手指在键盘上无意识地敲打又删除,思绪如同窗外被冻住的溪流,凝滞不前。楼下灶屋里,传来锅铲碰撞的清脆声响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是雨儿在准备晚饭,温暖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飘上来。院子里,爷爷穿着厚厚的、袖口磨得发亮的旧棉袄,就着明亮的月光,坐在一堆干枯的树枝前,正佝偻着背,动作缓慢而专注地将粗大的枝干挽(折断)成适合塞进灶膛的小段柴火。堂屋的火塘里,炭火正红,发出温暖柔和的光芒,奶奶就坐在火塘边那把磨得油亮的竹椅上,就着火光,手里拿着竹针和毛线,正一针一线地、慢条斯理地织着一件厚实的毛衣,看那大小,多半是给雨儿的。整个小院,弥漫着一种静谧、安稳、甚至称得上温馨的冬日烟火气。
突然!
“砰!” 楼下传来一声沉闷的、像是什么重物倒地的声响!紧接着,是爷爷一声短促而变调的惊呼:“老婆子?!”
这声音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瞬间击碎了我所有凝滞的思绪!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猛地窜上头顶!我腾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
几乎是同时,楼梯上传来急促、凌乱、带着巨大恐慌的脚步声!房门被猛地撞开!雨儿脸色煞白如纸,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惊恐和绝望,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像一阵狂风般冲到我面前,冰凉、颤抖得像风中落叶的手死死抓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巨大的力量不容分说地拽着我往外冲!
“飞哥!快!快下去!救救阿婆!救救阿婆——!” 她的声音凄厉、尖锐、带着哭腔的撕裂感,像濒死的幼兽发出的哀鸣,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惊心!她拉着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下狭窄陡峭的楼梯!
不用她再多说一个字!那声惊呼,那绝望的哭喊,那从未在她脸上出现过的极致恐惧,己经像冰锥一样刺穿了我的心脏——奶奶!
我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楼下堂屋。眼前的景象让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奶奶整个人瘫软在火塘边那张竹椅上,身体痛苦地蜷缩着,像一只被无形巨手扼住了喉咙的虾米。她一只手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般揪着胸口左襟的棉袄布料,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可怕的青白色,仿佛要将那颗不听话的心脏从胸腔里掏出来!另一只手无力地垂落在椅子边缘,微微抽搐着。她的头向后仰着,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像扭曲的蚯蚓。脸色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骇人的青紫!嘴巴大张着,如同离水的鱼,拼命地、却只能发出极其微弱、破碎的“嗬…嗬…”声,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破风箱般的艰难拉拽!额头上、脖子上瞬间布满了黄豆大的、冰冷的汗珠!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死死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濒死的恐惧!
爷爷佝偻着腰站在她旁边,整个人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他一手端着一个有着明显缺口的旧陶瓷碗,碗里是刚倒的、还冒着微弱热气的温水,另一只手正徒劳地、颤抖着在奶奶剧烈起伏的后背上,从上到下、一遍遍慌乱地、毫无章法地顺着,疏通着,仿佛这样就能疏通她堵塞的血管。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此刻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焦急而扭曲变形,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些许哭腔:“老婆子!老婆子!你怎么了?啊?你说话啊!别吓我!老婆子!” 那碗里的水因为他剧烈的颤抖,不停地泼洒出来,淋湿了他的裤脚和地面,他却浑然不觉。
“奶奶!” 我肝胆俱裂地嘶吼一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我几乎是扑到奶奶身边,手指颤抖着,本能地想要去掐她的人中,却又猛地缩回——我害怕自己笨拙的动作会雪上加霜!唯一能做的,只有颤抖着掏出手机!屏幕冰冷的反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手指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紧张而僵硬得不听使唤,按了几次才勉强解锁!我拨打了那个早己烂熟于心却从未想过会真正拨出的号码——120!
“喂!120吗?!救命!快来啊!救命啊——!” 电话一接通,我几乎是咆哮着吼了出来,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而完全变了调,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巨大的恐慌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语无伦次:“我们在…XX镇…对!XX村!…快!我奶奶!冠心病!快不行了!…我们在…在村口!…不!我…我到马路边接你们!要快!求求你们!要快啊——!!” 我对着电话嘶吼着,眼泪毫无知觉地汹涌而出,滚烫的液体滑过冰冷的脸颊。每一秒的流逝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爷爷扔掉了那个碍事的破碗,陶瓷碎裂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他枯树皮般的手死死地、颤抖地抓住奶奶那只揪着胸口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渡给她,布满血丝、浑浊不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奶奶痛苦扭曲的脸,声音破碎、带着撕心裂肺的哭腔和哀求:“老婆子!老婆子!你看着我!看着我!别睡!别睡!救护车…救护车马上就来了!马上就到了!再忍忍!再忍忍就不疼了!啊?你听见没有?老婆子!” 他的泪水混合着鼻涕,顺着脸上深刻的沟壑肆意流淌,滴落在奶奶青紫的手背上。
奶奶紧闭的双眼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那剧烈挣扎的喘息声,竟奇异地、极其微弱地…停顿了一瞬。她大张的嘴,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气息声。那声音太小了,小到几乎被爷爷的哭喊和我对着电话的嘶吼完全淹没。
“阿婆!阿婆!救护车马上就到!马上!” 雨儿早己哭成了泪人,她扑到奶奶的另一边,紧紧握住奶奶那只垂落、微微抽搐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喊着,试图将自己的信念传递给濒死的亲人。
不知奶奶被折磨了多久,120终于回了电话:”我们要到了...“
雨儿很懂事,立马擦干眼泪,拿上手电筒就跑出门去,把手电筒开到最大,到路边不断挥舞。
爷爷也带着哭腔,颤抖地声音:”好了好了...老婆子...马上就好了!马上就不疼了...不疼了...“
奶奶紧闭着眼,痛苦万分,声音越来越小,呼唤着我的名字:”小...祁...雨儿...“
我猛地俯下身,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将耳朵紧紧贴到奶奶的唇边,用尽全部心神去捕捉那微不可闻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气息。
”雨儿喜欢海...麻烦你...带她...去...看看吧...“
这断断续续、微弱到极致的话语,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我的灵魂最深处!这是她最后的心愿!是她对最疼爱的孙女,在这个世界最后的、也是最深沉的牵挂!
“奶奶!我答应您!我一定带雨儿去看海!一定!”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承诺,泪水模糊了视线。
就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奶奶那只一首死死揪着胸口、骨节泛白的手,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生命的力气,猛地一松!原本因为痛苦而紧绷蜷缩的身体,也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筋骨,一下子彻底地、软绵绵地瘫靠在了冰冷的竹椅靠背上!揪着胸口的手无力地滑落下来,垂在身侧。大张着的嘴巴停止了那艰难的喘息,定格成一个无声的、空洞的黑洞。最终变成一片死寂的、毫无生气的灰蒙。她的身体,再也没有了一丝一毫的起伏和声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了。
爷爷整个人僵住了!他死死抓着的那只手,此刻冰冷而沉重地躺在他的掌心,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和温度。他愣愣地看着奶奶瞬间失去所有生气的脸,仿佛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后,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凄厉、绝望、带着灵魂被撕裂痛苦的哀嚎,猛地从他干瘪的胸腔里爆发出来!
“老婆子——!!” 他发出一声非人的嘶吼,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然后猛地扑倒在奶奶尚有余温的身体上!他用那双枯树皮般的手,发疯似的、一遍遍摇晃着奶奶己经彻底软倒的肩膀,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令人心碎的哭腔和无法置信的绝望:“老婆子!你醒醒啊!你走了…你走了…我该怎么办啊…” 他粗糙的脸颊紧紧贴着奶奶冰冷的脸颊,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流淌,浸湿了奶奶花白的鬓角和冰冷的棉袄。那哭声,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被硬生生剜去的、无法愈合的剧痛,是几十年相依为命骤然断裂的、天塌地陷般的绝望!他哭得浑身颤抖,泣不成声,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只剩下最原始、最悲恸的哀鸣:“老婆子…我的老婆子啊…你这辈子还没来得及享福啊…我的老婆子啊...”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刺耳的、划破死寂夜空的救护车警笛声!紧接着是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手电筒光束的晃动!
雨儿带着手持急救箱、氧气袋等装备、脚步匆匆的医护人员,刚刚奋力跑到院门口!她甚至来不及喘匀一口气,一手扶着门框,一手还紧紧攥着那支给救护车引路的手电筒,充满希冀和急切的目光投向堂屋——
她的目光,恰好撞上了爷爷扑在奶奶身上撕心裂肺恸哭的那一幕!撞上了奶奶瘫软在椅子上、毫无生息的身影!撞上了那盏跳跃着温暖光芒、却再也无法温暖那个离去之人的火塘!
时间,在雨儿的眼中,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她脸上那混合着奔跑的潮红、泪水和巨大希冀的表情,瞬间定格。然后,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她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和灵魂,猛地一僵!那双刚刚还闪烁着希望光芒的大眼睛,瞳孔骤然放大到极致,里面所有的光,所有的生气,所有的期盼,在万分之一秒内,被一种纯粹的、极致的、如同宇宙黑洞般的绝望和死寂,彻底吞噬!
“阿……婆——!!!”
一声凄厉到无法形容、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撕裂、将喉咙都喊破的悲鸣,从她胸腔最深处、带着血沫般喷薄而出!那声音尖锐、绝望、穿透力极强,瞬间盖过了爷爷的恸哭,盖过了不远处救护车的余音,像一把无形的、淬了剧毒的利刃,狠狠刺穿了这寒冷冬夜的每一个角落!
惨白的月光,无声地笼罩着这人间至悲的一幕,像一张巨大而冰冷的裹尸布,将所有的生息与希望,连同奶奶那句关于大海的、未竟的心愿,一起,彻底地、绝望地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