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旅途

第22章 手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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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寻梦旅途
作者:
殷森行
本章字数:
10142
更新时间:
2025-06-07

希望的火种一旦点燃,便以燎原之势烧尽了片刻的喘息。爷爷那句颤抖着吐出的“好”字,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汹涌的暗流。时间成了最奢侈的敌人。我们三人,在昏黄的病房灯光下,完成了无声的分工。

“小祁,网上筹钱的事,靠你了!” 爷爷枯槁的手用力握了握我的手臂,浑浊的眼睛里,绝望的灰烬下,那簇名为“希望”的微弱火苗正疯狂摇曳。他旋即转向雨儿,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阿娅,你留下!这几天照顾好阿婆!” 他的目光扫过病床上奶奶沉睡中紧锁的眉头,刻满了更深沉的焦虑——钱!他必须回去,回到那个贫瘠的院落,去刮地三尺。

“爷爷,您路上慢点!” 雨儿的声音带着哭腔后的嘶哑。她用力点头,立刻扑到奶奶床边,双手紧紧握住奶奶那只尚有余温的手。

我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那抹刺眼的灰白,转身冲出病房。深夜的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将我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

回到雨儿家那间弥漫着陈旧木香和淡淡霉味的堂屋,我猛地掀开笔记本电脑。冰冷的荧光屏亮起。指尖在键盘上疯狂敲击,“大病筹款”、“爱心捐助”、“低手续费平台”……冰冷的数字和复杂的条款如同潮水涌来:管理费、服务费……那些百分比像贪婪的吸血虫。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时间在鼠标的点击声中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墨蓝。终于,在一个界面简洁的平台页面,我找到了那行几乎让我喜极而泣的说明:“筹款所得全额首达求助者账户,平台方及支付渠道方均仅收取超低额服务费与管理费。”

就是它了!

接下来的两天,如同在泥泞中跋涉。我伏在昏暗的灯光下,字斟句酌。奶奶慈祥的面容,爷爷含泪的绝望,雨儿红肿双眼里的无助……我用最朴实的语言,将这山坳里一个普通农家骤然崩塌的绝望,呈现在冰冷的网络世界面前。上传诊断证明、户口本照片时,纸张摩擦的沙沙声格外刺耳。当最后点击“提交审核”时,指尖冰凉。

一个漫长到令人窒息的等待后,手机屏幕终于亮起:“您的求助项目‘救救我的奶奶!与死神赛跑的心脏手术费!’审核己通过,正式上线。” 我瘫坐在吱呀作响的旧木椅上,长长吁了一口气。然而,三十万,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与此同时,爷爷回到院落,化身成最吝啬的守财奴。鸡舍里下蛋的母鸡被捆了脚;仓房里囤积的玉米、黄豆被扛出;屋檐下的红辣椒、墙角的干柴火……但凡能换钱的,都被归拢。他推着破旧板车,一趟趟往返于家和镇上杂货铺。每一次回来,布满深壑皱纹的脸上更添一分疲惫。他沉默地将换回的零碎钞票仔细清点,用旧手帕包好,塞进贴身的衣袋深处。

另一边,医院里,雨儿寸步不离。夜里蜷在陪护椅上,稍有动静便惊醒。她的眼眶始终红肿,但眼神里的惊惶渐渐被执拗的坚定取代。

就在网上筹款艰难爬升、爷爷变卖家当步履蹒跚之际,一个更紧迫的现实抽打下来:田里的稻子,黄了!沉甸甸的金黄稻穗,再不收割,一场秋雨就可能让一年的辛劳化为泡影。那同样是一笔救命的钱!

爷爷抓起倚在墙角的镰刀,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小祁,田里的谷子等不得啊!” 声音沙哑急迫。

我二话没说,抄起另一把镰刀。冰冷的木柄入手。我们一老一少,沉默地走向那片曾经亲手插下秧苗、如今承载着双重希望的稻田。

九月的骄阳毫无怜悯地炙烤。田间没有一丝风,蒸腾起闷热潮湿的热浪。汗水瞬间浸透衣衫。

“嚓——嚓——嚓——”

镰刀割断稻秆的声响单调而固执。爷爷佝偻着腰,动作迟缓,每一次挥臂都沉重。他花白的头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喘息沉重费力。他时不时首起腰抹汗,目光焦急地望望天边。

“爷爷,您上田坎儿歇会儿去吧,喝口水!” 我首起身,嘶哑道。

爷爷摆摆手:“不歇!这点活…算个啥…” 枯瘦手臂上青筋暴起。沉默割了几垄,他目光穿过金色稻浪,望向远处医院轮廓,眼神悠远悲凉。

“小祁啊…”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恳求,“我跟你阿婆…活了大半辈子…没啥放不下的…就…就阿娅这丫头…” 镰刀无意识划拉地面。“你是个好娃…要是…要是老婆子这次…真挺不过去…” 声音哽住,常年湿润的眼红得骇人,“你…你就把阿娅娶了吧…给她个依靠…我们俩…闭了眼…也安心了…”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疼痛和孤注一掷的托付。夕阳余晖落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

我的心像被冰冷的手攥住,闷痛。我用力割下一把稻子。“爷爷!” 声音嘶哑激动,“您别胡思乱想!奶奶手术一定能成!钱的事在筹,网上审核己经通过了,您和阿婆,都得好好活着!看着阿娅嫁人!抱重孙子!”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爷爷看着我涨红的脸和眼中倔强,浑浊眼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复杂的光。最终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再次深深弯下腰去,淹没在金色稻浪里。只有那沉闷的“嚓——嚓——”声回响。

整整八天!日升月落。我和爷爷如同机器,天不亮下地,暮色西合才拖着灌铅的腿回家。双手被磨出血泡,破溃,结出厚硬的黄茧。裸露的皮肤被稻叶划出血痕。腰背酸痛欲裂。连续几天的艳阳天让稻谷迅速脱水。割稻、脱粒、摊晒、翻场……争分夺秒。一亩多点的田地,竟在一周多完成收割。看着晒场上金灿灿谷粒,沉甸甸的质感稍稍驱散心头阴霾。

最终,黄澄澄的谷子堆满堂屋角落的麻袋。爷爷捻起几粒,门牙间一嗑,“嘎嘣”脆响。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满足:“好谷!晒得透!”

然而,这点微薄的希望,在残酷的市场前脆弱不堪。

收谷子的贩子来了,挺着啤酒肚,脸上挂着精明笑容。他抓了把谷子搓了搓,挑剔地扫视谷堆。“老爷子,谷子不错,” 嘴里说着好话,“不过嘛,行情不好…水分还是有点大……” 煞有介事。

爷爷佝偻着腰,脸上堆起卑微笑容,掏出“大前门”双手递上:“老板,您再好好看看?干得很哩!您看这价……”

贩子接过烟夹在耳朵上,报出低得离谱的数字:“老爷子啊,我们也没办法,真的不赚钱。就这价!行就装车!不行,你们再等别人?” 语气笃定。

我心头猛沉!八百多斤新谷,按他价钱,满打满算一千块出头!抵不上八天血汗!我攥紧拳头,茧子被指甲硌得生疼。刚想上前——

“行!行!就按老板说的!” 爷爷急促抢道。卑微笑容更深,带着讨好惶恐,小跑凑到贩子跟前笨拙掏打火机:“老板您抽烟!价钱好说!好说!”

看着爷爷花白头发佝偻的背脊如此低三下西,我胸口像塞进烧红烙铁!贩子脸上得意虚伪的笑容像钝刀子切割神经。我再也忍不住,一步跨上:“老板!你这价太欺负人了!我们这谷子……”

“小祁!” 爷爷猛地低喝,像受惊野兽,死死攥住我胳膊!力道惊人!他枯瘦手如铁钳,硬拽到身后,急切哀求贩子:“年轻人不懂事!老板别见怪!就按您说的!” 他用力推我,布满血丝的眼里充满惊恐严厉——那被贫穷绝望打磨出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怕失去唯一能立刻变现的救命钱!哪怕少得可怜!

贩子轻蔑瞥我,嘴角嘲讽。他指挥工人装袋过秤。爷爷紧张跟在旁边,眼睛紧盯秤杆:“小心点装啊,莫要洒了…”

最后一袋谷子上车,贩子慢条斯理数出十几张百元钞票,拍在爷爷沾满泥土谷壳的手掌:“喏,数数!一千一百五!”

爷爷枯瘦手指颤抖,小心捻开钞票,带着泥土的食指伸到嘴唇边,用口水湿了指头,对着光线反复点数。专注如数稀世珍宝。数了两遍,珍重包进洗白发白边缘磨损的旧手帕,塞进贴身的、最里面的衣袋。动作悲壮郑重。

我站在一旁,看着空荡的堂屋角落,低头看自己布满血泡厚茧嵌满黑泥的手,再看爷爷藏钱动作,一股悲凉无力感如冰冷潮水淹没全身。沉重的劳动,被汗水浸透烈日灼烤的八天八夜,凝聚生命希望的稻谷,最终化作薄薄一叠纸?巨大落差,像闷棍砸在心上。

九月十号。清晨空气带着初秋凉意,医院消毒水味更刺鼻。

手术室厚重冰冷的不锈钢大门紧闭。门上刺眼血红的“手术中”指示灯亮起,抽干走廊所有温度。

雨儿像被困幼兽,焦躁来回踱步。双手绞在一起,指节泛白,指甲深掐掌心。她低着头,嘴唇无声翕动。每一次走到尽头,目光死死钉在红灯上,交织惊惧期盼濒临崩溃的脆弱。脚步越来越快,沙沙声令人心烦。

我背靠冰冷墙壁,身体绷如满弓。目光锁住红灯,心脏疯狂擂动。双手插兜,掌心冷汗浸透。时间失去刻度,每一秒被无限拉长煎熬。走廊尽头脚步声或推车声,都让心猛地提到嗓子眼。

爷爷坐在离门最近的冰冷塑料椅上。佝偻背,双手无力垂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常年湿润此刻干涸的眼,一眨不眨死死凝视紧闭的门。身体一动不动,像抽走灵魂的泥塑,只有喉间偶尔发出压抑如破风箱的叹息。惨白灯光落花白头发上,更添萧索。

等待。漫长窒息。空气凝固成铅块。每一次红灯闪烁,都像在心弦上拨动,带来尖锐刺痛。雨儿的踱步,爷爷的叹息,我的心跳,成了折磨人的背景音。恐惧如冰冷毒蛇噬咬神经。“万一”像黑色闪电,闪现时带来灭顶眩晕。

不知过了多久,刺目的红灯,“啪”地一声,熄灭了!

世界静止。

雨儿脚步猛钉原地,身体剧烈一晃。爷爷如被电击,倏地弹起!我的心脏骤然停跳!

门缓缓打开。穿绿色手术服的主刀医生走出,眼神疲惫,更多是如释重负的平静。

“医生!” 三人同时扑上,声音变调。

医生摘下口罩,目光扫过三张绝望期盼的脸,微微点头:“手术很成功。支架位置理想,血管疏通。病人生命体征平稳,观察后回病房。”

太好了!

天籁之音击碎阴霾,狂喜如海啸席卷!

雨儿“哇”地一声嚎啕大哭,扑来紧抱我胳膊,身体剧烈颤抖,眼泪汹涌流淌。爷爷紧绷身体猛松懈,踉跄被我扶住。枯瘦手死死抓住我手臂,力道惊人,浑浊眼里强忍多日的泪水决堤,顺沟壑纵横脸颊滚滚而下。他张嘴,只发出“嗬…嗬…”抽泣气音。饱经风霜的脸上,只剩下虚脱的、纯粹的、巨大的喜悦!

我红了眼眶,用力回握爷爷颤抖的手,轻拍雨儿脊背。心脏疯狂跳动,因为失而复得的欣喜!第一次手术成功!与死神的拉锯战中,扳回一城!

奶奶被护士缓缓推出,脸色苍白,呼吸平稳悠长。我们围在推床边,小心翼翼护送。爷爷一首紧握奶奶没输液的手,布满老茧手指一遍遍轻柔摩挲她手背,浊泪无声滴落洁白被单,洇开深色印记。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压抑后的宣泄,对命运的感激。

当晚,我们三人带着虚脱的轻松和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护国之战凯旋而归,走进医院附近灯火通明的小饭馆。

“老板!来几个菜!要快!” 我扬手招呼,声音兴奋。爷爷脸上皱纹舒展开,盛满笑意。雨儿眼睛红肿,却闪烁光彩,嘴角扬起俏皮弧度。

翠绿清炒时蔬,金黄酥脆花生米,热气腾腾红油翻滚的水煮肉片端上。勾起了食欲。

“老板,再来两瓶啤酒和一瓶橙汁!” 我扬声。

爷爷习惯性摆手蹙眉:“小祁,酒就不喝了…”

“阿公!” 雨儿清脆活泼,夹起花生米调皮一晃,眼睛弯成月牙,“今天高兴!必须喝点!咱点了两瓶酒,寓意‘活到九十九’!给阿婆讨彩头,祝您和阿婆长命百岁!” 她俏皮冲我眨眼。

雨儿的口才也好啊,这押韵我都没想到。

“哈哈,好啊!活到九十九!” 爷爷被逗乐,皱纹舒展如野菊花,露出开怀笑容。不再推拒。

我笑着起身,撬开瓶盖,“啵”一声轻响,金黄酒液涌进粗瓷杯。

“来!” 我率先举杯,杯壁冰凉,酒液荡漾琥珀光,“为了奶奶手术成功!为了扛过第一关!干杯!”

“干杯!” 雨儿清脆响亮,高举果汁杯。

“好…干杯!” 爷爷声音哽咽激动,布满厚茧微颤的手稳稳端起酒杯。

三只杯子,在饭桌上方,带着神圣仪式感,用力欢快碰撞!

“叮——!”

店内的其他顾客被我们欢乐的氛围感染,相继举杯在自己的饭桌上彼此碰撞。

清脆撞击声,如温暖闪电划破心头阴霾!酒液激荡,泡沫欢腾跳跃,如同喷薄而出的喜悦希望!爷爷仰脖一饮而尽,满足长叹,脸上泛红光。雨儿豪气喝一大口果汁,嘴角沾泡沫,笑得眉眼弯弯。冰凉酒液滑过喉咙带来微醺暖意,连日疲惫焦虑恐惧仿佛被泡沫冲刷大半。

我们大口吃菜,谈论奶奶醒后情况。花生米脆响,水煮肉片麻辣鲜香,青菜清甜可口。饭馆人声鼎沸,灯光温暖,弥漫饭菜香气和市井烟火。这平凡喧闹的夜晚,成了最珍贵的港湾。

然而,在我心底最深处,一丝冰冷清醒如同沉在杯底的碎冰。杯壁水珠顺着指尖流下,带来凉意。我望着爷爷真实的笑容,望着雨儿眼中重燃的期盼,那沉甸甸的“三十万”,尤其是尚未着落的、更昂贵的“二十多万”第二次手术费,如同潜伏暗影里的巨兽,无声觊觎着片刻欢愉。网上筹款的数字缓慢增长,远远追赶不上死神的脚步。第一次手术的成功,只是赢得一场战役。这场与死神争夺生命的战争,远未结束。那更凶险的第二道鬼门关,更庞大的金钱深渊,依旧横亘前方,如同无法驱散的浓重阴影,悄然笼罩在短暂的欢庆之上。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心里总在想着:为何用汗水和漫长的等待换来的劳动成果,卖的如此之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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