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宝庆府,城门徐徐打开。
听见这声,倚在城墙下的灾民们不由得也睁开了眼。
已经许多天了,官府还是不见有施粥的意思,灾民们心中明白,或许官府不会管他们的死活了。
但他们仍然不愿离去,这是他们能握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离了宝庆府,别处更加寻不到吃的,进了山,说不定还会遇见山匪。
而山匪,是真的会吃人的,饿死,总比被吃了好。
待在宝庆府城墙下,虽然寻不到吃食,但山匪忌于官府的威势,还是不敢到城下作乱,好歹,不用怕被山匪掠走。
灾民们的视线望向走出来的人,却觉得有些陌生。
是一个少年,约莫十七八岁,气势不凡,带着许多人鱼贯而出。
而他身后的人,扛着一个个袋子出来。
当他们架起两个棚子,开始架锅烧柴的时候,灾民们眼中忽然闪起了光。
粮食,那些袋子里装的是粮食!这些人是要给他们施粥!
等了这么多天,终于等到了活下去的机会!
灾民们内心欢呼雀跃,但身子已经饿的没力气了。
有些力气的,勉强支起身子,一步一步,无力喘气,慢慢地向粥棚挪去。
没有力气、已然撑不起身子的,也四肢并用,往粥棚爬去。
没一会儿,粥棚之前便围满了饥饿的灾民。
杨铭亲自下手,六成麸糠,四成白米便往大锅里下,再往下洒一丢丢盐巴,搅动搅动一煮便熬成了粥。
“大家莫要抢,今日我等带了许多粮食出来,都有的,都有的!”,杨铭放声喊道。
身边的兵丁也纷纷叫喊起来,稳住了面前骚乱的人群。
灾民们就算再饿,也只好排成队,一个一个地领粥。
粥不多,一碗而已,而且是糠多粥少,至于盐味,是几乎吃不到的。
但许多灾民一边喝粥,一边涕泗横流横流,疯也似地将碗底舔个干干净净。
按理说,麸糠是给畜牲吃的,人应该吃白米。
但那是富贵人家的道理。
就是不遇灾年,像往年寻常时候,他们也是吃不上白米粥的。
每年秋收后,将赋税交上去,剩下的粮食,配着谷子脱下来的麸糠熬成粥,能吃上十个月,就算不错了。
剩下的时间,就得采些野草野菜,挂些树皮下来磨成粉,才能撑过一年。
白米粥,那不知要几年才能吃上一次。
饿了这么多日,忽的吃到这些,不少灾民边喝就边向杨铭磕头,一边磕头,还一边喊他菩萨。
杨铭看着,打粥的手都有些停滞,颇有些感触。
天下素有“湖广熟,天下足”的谚语,可就是这么一块地方,百姓尚且活成了这副模样。
那其他地方呢?又该是什么样的呢?
之前,杨铭听说,在关中,李自成只是给百姓吃猪食,百姓们就纷纷随他作战。
初听时,杨铭心里是不信的,谁会为了猪食而豁出命去?
但是看见这些百姓这副模样,杨铭心里已然信了八分。
这世道,那些大户家里的猪,怕是吃的都比人好。
“这世道,真不是人活的。”,杨铭喃喃道。
“大人,您是知府大人派来的吗?”,一只干枯苍老的手抓住了杨铭的手。
杨铭定睛一看,是一个已然瘦的皮包骨的老者。
“不是。”,杨铭笑着摇摇头,很温和,与之前在大户家里的样子相比,像是两个人。
“那、那是城里哪位菩萨发慈悲呢?是张老爷,还是马老爷?”,老者问道。
“都不是。”,杨铭笑着摇摇头,“实话告诉你吧老伯,城里没有人愿意施粥,是我从他们那借来粮食,出来施粥的。”
“这……,他们也愿意?”,老者有些疑惑。
“一开始当然不愿意了,但是我把知府、同知这些狗官都杀了,他们也就愿意了。”,杨铭云淡风轻道。
“什、什么?”,老者瞪大了双眼,就算是手里的粥碗洒到地上,也浑然不觉。
在他的脑子里,做官读书的人都是天上的文曲星,天生贵气,见了他们只能跪下,更别提杀了他们了。
这对他来说,就像天崩地裂一般。
“你……,您就是那天晚上进城的人?”,老者指着杨铭,惊呼道,便下意识想要跪下。
杨铭赶忙扶起他,又笑着给他打了一碗粥。
“老伯,拿好了,这次可别再洒了。”,杨铭叮嘱道,便走向不远处正在喝粥的人群。
“文曲星被杀了……”,老者端着粥,喃喃道。
随即,他望着杨铭的背影,又坚定道:“能杀文曲星的一定是紫微星。”
而杨铭已然走到人群之前。
灾民们见了他,纷纷起身相迎。
看着一个个瘦的皮包骨的人,杨铭心中一酸。
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生来要受这种苦?
只是世道黑暗,一个个活的连豚犬都不如。
“这天下糜烂如此,便让我来开另一片天。”,杨铭暗自发誓。
他环视四周,朗声问道:“大家可知,我是干什么的?”
众人摇头,茫然一片。
杨铭笑了一声,大声道:“就这么说吧,城里的知府、同知这些狗官,都被我杀了。”
此话一出,众人自是一阵惊惧。
“是,是我杀的,但那又怎样?”,杨铭坦然道。
随即,他的声音拔高了几个调,又激昂起来:“我造反了,又怎么样?这世道,不造反就是个死。
大伙可知,城里一斤米要多少钱?五百钱!五百钱!大伙一年才有多少钱?
就说大伙喝的粥吧,还是我杀了那些狗官,吓到了那些大户,才从他们嘴里拿出来的。
如果不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他们是宁死也不会把好处吐出来的,就这世道,老老实实做个良民,只有死!造反,或许还有一条活路。
我杨铭别的不敢保证,但我敢保证,跟着我造反,一天至少有两顿这样的粥能吃,好歹能填饱肚子。
是饿死在田野里,还是跟着我拿刀去砍那些狗官的头,大伙儿自已选吧。”
杨铭负手而立。
许久,还是沉默,杨铭有些失望,转身便想走。
忽的,身后有人高呼:“我跟大帅干了!”
随即,身后山呼:“我跟大帅干了!”
杨铭转身,指着身边的李岩道:“要干的,来找他!”
又拍了拍李岩的肩膀:“这里交给你了。”
李岩知道这是杨铭对他的一次小考验,便也郑重应下。
走回城内,早早在此等着是宋德言对杨铭有些埋怨。
“你既是我们的大帅,这些事交给下面的人干不就是了?你最重要的,是要保持你的威严。”
杨铭摇头,“宋师父,威严只能吓人,不会让他们真心追随我,而且,我不是那些只为一家之私的人,我要让苍生获新生。”
“唉,自古以来只有大公无私的臣子,可没见过大公无私的帝王。”,宋德言摇头叹气。
“会有的。”,杨锐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