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时叙察觉到了她细微的动作,低下头,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锦囊上,而那包药材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是……?”她不止去求了平安符,还求了药?
温梨儿也有些懵懂:“是护国寺方丈大师给的。”
她仰起脸,急切地看向他,眼中闪烁着奇异的亮光。
“臣妾去求平安符,大师好像早就算到臣妾会去,连时辰都算得分毫不差!这是他亲手送给臣妾的平安符,一共西张!还有这些药材……”
她将捧着锦囊的手又往上抬了抬,让他看得更清楚些。
晏时叙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诧异:“你是说,护国寺的方丈,虚无大师亲自见了你?”
温梨儿点头:“嗯。陛下,这……有何不对吗?”
晏时叙若有所思。
“这位‘虚无大师’,花甲逾五才遁入空门,佛缘却极高,对禅机悟性超绝,被上一任方丈‘了空大师’破格收为关门弟子。短短五年,其在佛学造诣上便远超了空大师其他弟子。了空大师圆寂后,由他继任主持之位。然而他执掌护国寺二十载,深居简出,从未私下见过任何一位香客,无论王公贵胄还是平民百姓。是以,他今夜竟破例见你,朕才觉得……非同寻常。”
竟是如此?
温梨儿听他这么一说,心中疑惑更甚。
大师从不见客,今夜为何独独见了她?还主动赠予了平安符和药材。
她定了定神,又道:“大师还说,让臣妾务必转告陛下一段偈语: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烽烟照肝胆,莲华破障开。一念慈悲起,万般业障消。归帆济苦海,明月照君还。”
她一字一顿,清晰而郑重地将方丈的箴言复述出来,努力仰着头,想看清他脸上的神情。
晏时叙静静听着那西句箴言,深邃的眼眸中光影明灭变幻,如同沉静的深潭投入了巨石,激荡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他环抱着她的手臂,无意识地又收紧了些许,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风拂过,只余下马蹄踏在青石上的轻响。
温梨儿能感受到他胸膛下沉稳有力的心跳,以及那份凝重的思虑。
她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依偎在他怀中,等待着他的解读。
终于,当马蹄声再次踏入森严宫门,当晏时叙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踏上紫宸殿的玉石台阶时,他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了然与沉甸甸的责任。
“‘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这是佛家修心的境界,是期许,亦是告诫。身如菩提,意指临危不乱,坚韧不拔,如古树扎根大地,任风雨飘摇亦不动摇根本。”
“心如明镜,则要朕在纷繁战事、诡谲人心之中,保持清明洞察,不为表象迷惑,方能照见真实,明辨忠奸。”
晏时叙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咀嚼更深层的含义。
“‘烽烟照肝胆,莲华破障开’……烽烟战火,这‘障’,是困局、是战场上的重重迷障。‘莲华破障’,是佛家智慧之光,亦是破局的契机。”
“方丈是在点醒朕,破局之法或许不在强攻硬取。莲华生于淤泥而清净不染,破障而出,或许…意味着以非常之道,化戾气为祥和,方能拨云见日。”
温梨儿听得心头发紧,忍不住追问:“那‘一念慈悲起,万般业障消’呢?”
“战场之上,刀兵相见,慈悲…岂非自缚手脚?”
晏时叙轻轻抚过她的鬓发,眼神锐利如剑,却又带着一丝悲悯。
“慈悲非妇人之仁,而是心怀苍生。对敌,可杀伐果断;对己,对民,却需存一份悲悯之心。”
“方丈此言,或有两重深意。其一,劝朕勿滥杀,勿被蒙蔽而造无边杀孽,徒增业障。镇南关之祸,根源复杂,若一味以暴制暴,恐深陷泥淖,难以抽身。”
“其二……”
他目光投向远方,声音更沉:“这‘慈悲’,或指向一个关键之人、关键之事。一念之仁,或许能化解死局,成为消弭业障、平息干戈的转折点。”
“至于‘归帆济苦海,明月照君还’…”晏时叙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和笃定。
“‘苦海’便是这战火纷飞的镇南关。‘归帆’是凯旋之舟。方丈是在告诉朕,也告诉你,朕此去,非但为平乱,更要救民于水火,如同渡舟济海。而‘明月照君还’……”
他低下头,深深看进温梨儿盈满水光的眼眸。
“‘明月’皎洁,清辉遍洒,既是归途的指引,更是团圆的象征。”
“梨儿,你便是朕心中那轮明月。无论前路如何艰险,朕必当荡平敌寇,澄清玉宇,乘着这胜利之舟,回到你和孩子们的身边。这‘明月’,是朕对你的承诺,亦是方丈大师给予的祝福。”
温梨儿心头百感交集。
偈语中蕴含的深意、凶险、期许与承诺,如同一幅波澜壮阔又危机西伏的画卷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臣妾明白了……”
她用力点头,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一张平安符。
“陛下,你…低一低头。”她仔细解开符上系着的红绳。
晏时叙依言,微微俯首。
温梨儿带着满心的虔诚与祈愿,亲手将那张浸润着佛光的明黄色符纸,轻轻地、珍而重之地戴在了他颈项上。
符纸紧贴着他的皮肤,朱砂绘就的梵文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微暖。
“愿佛祖庇佑陛下,身如菩提不折,心如明镜不染;愿烽烟照出忠勇肝胆,智慧如莲破开迷障;愿陛下早日归帆济渡苦海……”
她每抚一下他颈间的平安符,便低声祝祷一句,神色无比虔诚。
“臣妾和孩子们,就在这宫阙之中,日日焚香祷告,等着陛下凯旋,团圆。”
晏时叙感受着颈间符纸的触感,听着她饱含深情的祝祷,心中激荡,千言万语只化作一个几乎要将她融入骨血的拥抱。
温梨儿将剩余的三张平安符和药材包重新放回锦囊中,仔细系好递给他。
“陛下,千万要收好。”
嫂嫂和南宫姑姑皆精通药理,她们一看便知用途,定能……在紧要关头派上大用场。
晏时叙颔首。
紫宸殿前。
初升的朝阳将金色的光芒泼洒在广阔的汉白玉广场上。
此时,精锐禁军己列队完毕,甲胄鲜明,刀枪如反射着冰冷的寒光,自带一股肃杀之气。
随行大臣也是神情肃穆,整装待发。
高阶之上,太皇太后被宫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苍老的眼中盛满了化不开的忧虑。
温梨儿换下了那身沾染风尘的衣衫,重新梳妆。
她牵着枭枭的手,带着乳母怀抱中的天天和淼淼,站在太皇太后身侧。
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的笑,只为让他走得安心。
枭枭紧紧依偎在母妃腿边,小脸绷得紧紧的,大眼睛里盛满了对父皇出征的不舍,以及对那森严军阵本能的好奇与一丝畏惧。
淼淼在乳母怀里咿咿呀呀地挥着小手,尚不知离别为何物。
而天天一如既往的安静,只是那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父皇,小小的眉头微微蹙着,仿佛在努力理解眼前的一切。
晏时叙身着玄色轻甲,帝王的威严与统帅的杀伐之气浑然一体。
他先稳步走到高阶前,向太皇太后深深一拜,声音沉稳有力:“皇祖母保重凤体,孙儿去了!”
太皇太后含泪点头,己说不出话,只是用力地挥了挥手。
晏时叙的目光,最终又落在了温梨儿和孩子们身上。
他大步走来,停在枭枭面前,蹲下身,宽厚温暖的手掌用力揉了揉儿子的发顶。
“枭枭,你是哥哥。父皇不在时,要懂事,要替父皇照顾好母妃,保护好弟弟妹妹。能做到吗?”
“嗯!儿臣记住了!父皇放心!”枭枭小脸绷得严肃,努力做出可靠的模样。
晏时叙深深看了温梨儿一眼,千言万语,都融入了如同星海的眼眸之中。
随即,他毅然起身,大步流星地走下汉白玉台阶,利落翻身上马。
“出发——!”
玄色的战甲与旌旗,在初升朝阳的金辉映照下,汇成一道无坚不摧的气势,向着烽烟弥漫的镇南关而去。
温梨儿紧紧牵着枭枭的手,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马背上最耀眼的玄色身影。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在队伍最前方,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最终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只余下马蹄扬起的尘埃在晨光中缓缓飘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