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爷爷被疾病折磨的瘦弱的身躯又一次展现在了自已的面前,但爷爷睁开的双眼之中包含的关切之色还是如往日那样,他知道吴墨冉此时面对着怎样的压力。
此情此景,吴墨冉只觉得命运对她是如此不公,自已还没有做好准备,就得接受最亲之人的离去了。
“墨冉......你爸爸,来了吗?”
听到他问起父亲的事情,墨冉这才意识到她父亲来到这里之后,甚至都没有来看过即将逝去的亲生父亲一眼!
“他......来了,就在门外,我去叫他.......”
“不用勉强自已,墨行是什么样的性格,我很清楚的。”
她刚准备去叫父亲过来,却被爷爷阻止了。
“咳咳......呼,我没有多少时间了,遗产就在我床下放着,你拿出来吧。”
听闻此言,吴墨冉蹲下身子从床下找了找,最终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木箱,看上去似乎有些年头了,最重要的是吴墨冉嗅到了那种老式墨汁独有的香气。
而箱子上则刻着一句诗。
【墨描五湖绘四海,长月应常心犹在】
【封笔谋得千金赏,劝君不迷俗世斋】
“这是......”
“看到了吧?那句无名诗,算不得什么上佳之作,却是吴家先祖的立身之本,也是我一直以来都给你灌输的理念......”
“我们是为什么而作画?为名?为利?不,我们只是因为想画所以才去画,我们可以站在聚光灯下享受万众瞩目的赞誉,可以在纸醉金迷当中挥霍青春,但我们唯独不能忘记我们为何而作画。”
“我们不能失了本心呐!墨冉,从小到大你的画每一张我都看过,每一张都称得上优秀,但......没有一张是为你自已而画的。”
“爷爷......”
墨冉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她也恍然间想起来了。
年幼时在吴家耳濡目染下,她也喜欢上了作画,是因为家里的人看到了都会称赞自已的才华。
年少时她不仅成绩优异,还靠着他人眼里极高的天赋而出的著作而被学校的老师们称赞,还频频得奖,她很享受那种围绕着她称赞的目光和话语。
爷爷还未因病倒下之前,她则是作为特邀嘉宾正在参与一场省会市中心的画展,信心满满地下笔去作画。
直到不久前,她在夕的面前画出的那张晨雾图,也是希望得到夕的肯定与证明自已的能力。
这一切的一切,这所有的作画都并非为她自已而画,而是为家人、为学校、为观众、为在这些基础上而得到的认可的骄傲而画。
所以,她不是一个画家,而是一个天赋出众的模仿者。
“对不起,我错了......”
“不,你没错,若不富足物质,便也难以企及精神,而若要富足精神,物质便是不可缺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没做错什么,那些都是你应得的,只是你所画之物皆无【意】,那些你所画出的一幅幅只是能被称之为画的空壳。”
“打开它吧。”
低头看着手中的木箱,墨冉的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着,她能感受到岁月在其上留下的痕迹,她能感受到这传来墨香的木箱里有着什么。
打开后,一只不知传承了多少年的古旧的作画用的毛笔首先吸引了她的目光。
毛笔之下是黑墨、砚台、宣纸。
“这是......文房四宝?”
里面装着的正是被誉为“文房四宝”的笔墨纸砚,是古代和近代甚至现代传统画师都不可或缺的绘画工具。
墨冉想拿起来看看,可她也发现这些用具都老旧的不成样子了,而且看材质也不是多好的材料制作而成的,可还是能保存的非常完好。
“没错,文房四宝......是我们吴家先祖用第二幅画赚取的钱财给自已购置的一套作画工具。”
“第二幅画?为什么会是第一幅画?”
“呵......跟那句诗有关,当时我们先祖是想把这两幅画都卖掉的,而一位路过的老翁却劝了他,让他去卖第二幅画,不要卖第一幅开山之作。”
“老翁说,你卖了第一幅画便是卖了自已的本心,无论你是为财也好为名也罢,若连第一幅开山之作都这般鲁莽地卖了,那你也就没有什么是不能卖的了。”
“先祖自然是觉得这人莫名其妙,画画便是为了卖画,更何况这第一幅又不是什么绝世佳作,为何卖不得?又为何卖了第一幅画就是卖了本心?”
“老翁只是笑了笑,提笔在纸上写下了那一首诗,告诉先祖,如果哪天你画不出来什么了,就把第一幅画拿出来看看,想想你到底是为何而作画,又为何会作画?又为何能作出好画?”
“说完,老翁便转身离去了,先祖似是理解了什么,到最后也没有卖掉第一幅画,并把这首诗刻在了这箱子上,代代流传代代告诫,让每一代人都明白我们到底是为何而作画。”
他讲出了一个自已从小就从爸爸和爷爷那里听到的故事,这个故事他至今记忆犹新,闲暇之余都会去看看,而这一看,也就看了一辈子。
“墨冉啊......这个故事孰真孰假,其实也无从考究了,时间埋没了太多的东西,但唯有一样东西是代代流传下来的,是时间也埋没不了的,它流淌在我们吴家人血脉当中的,那是一种天赋,一种思想,一种执着、一种信念。”
此番话说的铿锵有力,老爷子的眼中甚至都泛起了阵阵光彩,仿佛又年轻了十来岁似得,整个人的气色看上去都不像将死之人了。
“墨冉,这文房四宝是我留给你的。”
“可是,爷爷......我真的有资格吗?”
“呵,不必妄自菲薄,拿着就好,没有人从一开始就具备所谓的资格,资格都是在成长与历练当中培养出来的,所谓天之骄子,若缺少了先天的条件与后天的维持,最后也会变得与庸俗之人无异。”
吴墨冉心中默然,但她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将箱子合上后抱在怀里。
确实,这文房四宝并非被才子所用,并非被宫廷而赐,而是那个时代文人皆可得的工具。
算不上什么珍贵的东西,论文物价值,也就仅剩下时间方面的价值了,但它所表达的意义,所涵盖的信念却是千金不换的。
看着墨冉似乎想通了的神色,老爷子也欣慰地长舒一口气,说道:
“能传给你,我唯一的孙女,老头子我呀,也没有什么遗憾了,除此之外我的遗产剩下的不过是一些家传宝贝,能换几个钱但跟作画毫不相关,那些东西......”
“放心,爷爷,我不需要。”
“但你想争取一下吗?”
“我......”
其实墨冉还是想的,今天来的人这么多,连自已的父母都来了,她确实想在所有人面前展现自已作画的天赋,觉得这样能得到认可与重视。
但那样真的好吗?
老爷子似乎是看出了墨冉的心思,笑道:“呵呵呵,又有何妨?属于吴家的你已然传承了下去,属于你的,也应由你来获取,我吴家从来就没有孤芳自赏过,不然也不会有今天的家业了。”
他抬起稍显瘦骨嶙峋的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去吧,做人得会争取,这是属于你的天赋,你的成绩,更何况,你已经学会了怎样去画?不是吗?”
“......嗯!我知道了!爷爷,我会去画的!我一定会画出更好的画的!”
听到这里,老爷子心中便彻底再无遗憾了。
除了这文房四宝,剩余的遗产是当年那些文人骚客所赠与的宝贝,算不上绝世珍品,却也有价值可言。
“哦对了,爷爷,画我给你带来了!这次是真迹!”
突然想起自已来的目的,吴墨冉连忙把夕给予她的《盛元江山图》拿了出来,在爷爷的面前张开。
老爷子看到这张图的时候,眼瞳睁大,沉默了三秒后喃喃自语道:
“神乎其乎......出神入化!这真是......”
他被这幅画的精妙绝伦的还原程度惊到差点都要坐起来了,但在看到其中一处时,他却又躺了下去,露出了略显无奈的笑。
“呵呵呵......哎呀,不愧是真的大师作画呢......”
“嗯?怎么了爷爷?”
“你看。”
老爷子抬起手指在水墨群山之间指了指,墨冉也随之看去,这才发现在那群山雾霭之中,竟有着一只小小的墨魉, 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啊?这是什么东西啊?这......”
“呵,墨冉,我知道这不是所谓的真迹。”
“可是......”
墨冉实在是不理解,为何夕还在这里“多此一举”呢?
“墨冉,那些真正大师的心思咱们不用乱猜,我想......大师只是在告诉我们与其纠结画作的真假,不如想尽办法更上一层楼吧?过去了千年,画技却不如千年之前......不得不说,还真是有些犀利呢。”
从这一笔,老爷子就感受到了夕那直白扎眼的告诫。
“如果不是行动不便,我还真想亲自拜访一下这位大师呢。”
“这没问题啊,夕大师就在外面呢!我这就把她叫过来!”
她还没有过去,老爷子就阻止了她。
“哎,不用去,墨冉,人家想来的话早就来看我这个命不久矣的老头子了,说明人家其实也不太想来看我,就别再去麻烦人家了,毕竟再怎么说,人家能来就已经给足了咱们面子了。”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爷爷真的不想见一见夕大师吗?”
“没事没事,见画如见人,我已经看的够多了,与其纠结此事,我这后事和遗产多少也得吩咐一下了呢,把他们都叫进来吧。”
“好,我这就去。”
与此同时,夕因为不太喜欢人多的地方,于是就来到了宅院的后花园处的小亭子里待着。
吴启云也来到了这附近,口中还喃喃道:“那个该死的糟老头子......还真是摸不清他心里头在想什么东西,遗产这东西大哥估计不会感兴趣,怎么说也得给我吧?结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墨冉这小丫头居然这么深受他的信任,嗯......”
他还在思考怎么弄到老爷子的遗产,正想着想着,刚一抬起头就看到了坐在亭子里的夕。
吴启云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只见在郁郁葱葱的花坛围绕着的亭子里,一位亭亭玉立墨发赤瞳的女子正落坐其中,托腮撇向院墙处,失神间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饶是吴启云这个俗人心里头也不由得蹦出一首诗。
【细眉好似抚水柳,玉肌更比三月春】
他从来就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而她身上那一席旗袍叉出的一双白皙葱玉的双腿更是令他大饱眼福,翘着腿的尽头一只高跟鞋半脱着提溜在脚尖上。
他忍不住空咽了一口,而后怀揣着宛若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的心小心翼翼地朝着夕走了过去。
过去的途中还没忘打理自已的衣服,心里头更是编织出了千言万语。
然而还没等到他靠近夕,另一个男人的身影抢在他之前来到了夕的身侧,顺带挡住了她那白皙的双腿。
“夕,我就知道你在这,看来客厅那边的人还是有些多呢。”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千秋。
听闻此言,夕稍显不耐烦地回应道:
“所以,什么时候回去?”
“如果可以的话我现在就能带你回去,只不过......年姐似乎很喜欢这种热闹的氛围,恐怕一时半会很难劝她回来吧。”
听到是因为年,夕更加不悦了,转头质问道:“怎么?你考虑那家伙的感受所以就把我晾在这里?”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也知道年姐的性格,如果强行让她离开的话......”
夕刚想说那就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但又一想如果真的这么做了的话......
“瓜妹妹!你楞个把我一个人丢在那个地方?你看我咋个教训你的!(点爆竹)”
想起她拿二踢脚炸自已的经历,饶是夕也把话咽了下去。
扶额叹气道:“哎......干嘛要让她进家门呢。”
“这样吧,既然夕不想待在那里,也不喜欢跟陌生人相处,那我就在这里跟夕一起等吧。”
“哦?你要跟我一起等?那么如果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可离开这里。”
看着夕有些认真的神色,千秋知道夕应该是不想让他被年拉着到处跑吧,毕竟在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身边有个认识的人总比自已待着要强的多。
夕的胆子,在某些方面其实是有些小的。
而千秋的出现也并非巧合,他其实早就在不远处等候了,在看到吴启云想靠近夕的时候于是他就走了出来。
千秋知道,夕不想跟这里的任何人牵扯上什么关系,她只想来看看,现在连看看的兴趣都没有多少了,所以还是别让什么人来打扰他了。
可吴启云看在眼里心里却嫉妒疯了,那个家伙是什么人?
她的熟人?
他凭什么能这么风轻云淡地跟她聊天?
他们的关系是什么?
越是想,吴启云就越是愤怒,像千秋这样的毛头小子是怎么会有资格站在她的身边的?
就在吴启云要上前说些什么的时候,墨冉的声音叫住了他。
“启云叔,爷爷叫你们所有人都过去,他要吩咐后事和遗产了。”
遗产两个字突然警醒了吴启云,他差点因为夕而忘记自已此行的真实目的了。
于是转身一脸假惺惺地说道:
“哎......如果能用遗产换爸平平安安的,这遗产我不要也行啊。”
“启云叔能有这份心,爷爷会知道的。”
她自然当仁不让地阴阳了他一句,他什么心思老爷子怎么可能不知道?
吴启云倒也没跟她争辩些什么,走进了屋子里前往了老爷子的卧室。
等到吴启云离开后,她才看向了千秋和夕的方向,而千秋也发现了墨冉。
墨冉走了过去来到千秋的面前,说道:“遗产......是需要争取的,我想请夕大师提个意见可以吗?”
对此,千秋说道:“夕若愿意,我也没有任何的意见。”
墨冉坐到了夕的面前,对夕问道:“夕大师......一直以来,我的画都缺少什么我现在已经清楚了,我不说我真正领悟到了什么,但我最起码也有自知之明了。”
“请问......我究竟该画些什么才能随心所意呢?”
听到她问出这个问题,本来连看她都不太想看的夕的目光也落到了她的身上。
“连你都说是随心所意了,你还来问我?”
“我只是......暂时无法摆脱一直以来的固有思维,还请夕大师点拨我几分。”
她的态度还是让夕有些不悦的,但看着她真心求教的眼神,夕想刺她的话也没有说出来,只是说道:
“看到什么,想到什么,想画什么,那就画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