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掌柜是个面容严肃的中年男子,眼角己有了细纹,举手投足间透着沉稳。
他先前在凤来楼做了十余年账房,因不肯配合东家做假账而被辞退。
程满与他细谈后,见他账目做得干净利落,待人接物又极有分寸,便定下每月三两银子的工钱,这在京城掌柜中己算丰厚。
“后厨的事钟掌柜不必操心,”大柱带他熟悉店面时,顺带说道:“您只管前堂的账目和客人往来。”
钟掌柜会意地点头:“放心,不该问的我绝不多问。”
玉珍悄悄观察了几天,见他的账记得整整齐齐,也没出什么纰漏,才放下心来安心养胎。
程满对玉泉楼的甜品又做了些改良。
他在凉虾里掺入新磨的槐花粉,吃起来透着股清淡的花香。
最受欢迎的是新出的‘生辰糕’。
用油纸卷成圆筒装满奶油,剪个小口就能在糕面上裱花写字。
这新鲜玩意儿一推出,立刻引来不少富贵人家下订。
为让寻常百姓也尝个鲜,他又想出小碗蒸的蛋糕,在′酒楼侧面开了个窗口,专卖小碗糕。
三文钱就能买上一碗,引得市井小民也常来光顾。
先前经岳明牵线,程满租下了京郊军营旁的畜牛场,倒不怕货源不足,每日天不亮就有专人送新鲜牛乳进城。
转眼到了十月末,玉珍平安产下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婴。
同时,程满也结束了户部的观政期。
来娣姐妹从秦州来信,一同寄来的包裹里,是几双小婴儿的鞋袜,和几套小衣服,针脚细密整齐。
程满心中有些怅然,玉珍她们进京的时候,来娣姐妹俩要留在秦州看家,说什么都不愿意上京。
如今隔着千山万水,连寄封信都要辗转月余才能收到。
又过了半月,吏部铨选的日子到了。
众进士齐聚吏部衙门,按例掣签分派官职。
签筒中的竹签哗啦作响,轮到程满,抽出一看——西北肃州府安远县知县。
堂中顿时响起几声嗤笑,又有几声轻叹。
散衙后,程满在玉泉楼雅间设了席面,邀来相熟的主事细问。
酒过三巡,那主事才含糊道:“程兄,这签...本该是江南府的。”
程满执壶的手微微一顿:“鲁兄何出此言?”
“上月拟缺时,你的名字原在江南。”主事压低声音,“后来戚郎中亲自改了签筒。”
话说到这个份上,程满己然明了。
“多谢提点。”他斟满酒杯,神色如常,“龙潭虎穴,闯一闯又何妨?”
主事摇头叹息:“肃州盐井的水,深得很呐...”他警觉地环顾西周,声音压得更低:“到了那边,莫说县衙里的胥吏,就是斟茶递水的仆役,你都得多留个心眼。”
他望向程满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怜悯:“能不能平安熬过这三年任期,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说着,目光不经意扫过雅间精致的陈设。
若是程满真折在肃州,这偌大的玉泉楼,怕是要换了主人。
窗外暮色渐沉,远处宫墙上的琉璃瓦映着最后一缕残阳。
近来朝中暗流涌动,老皇帝久不视朝,东宫之位悬而未决。
这些事,堂官们心照不宣,却无人敢宣之于口。
程满送走同僚,独自在雅间坐了许久。
临行前,他特意去见了岳明。
“那地方民风彪悍,我不放心带家眷同去。”程满皱眉道,“所以想向你借两个得力的护卫。”
岳明二话不说,当即唤来两名护卫,名叫赵青王庆。
“程大人不日就要上任,到肃州安远上任,我有心派你二人一同前去,护程大人周全,你们可愿意?”
赵青王庆拱手道:“全凭公子吩咐。”
程满见两人孔武有力,料想功夫不差,便带着一同回家。
许氏这才知道程满没打算带上她们。
顿时红了眼眶,“你一个人,山高路远,万一有点什么事,叫我如何能安心?”
玉珍和小葫芦也在一旁抹眼泪。
程满道:“娘,玉珍,安远贫瘠,连口干净水都难得,你们何必跟去受苦?”
“这....怎么就派到那种地方....”许氏没忍住哭出声来。
“三年任期,转眼就过。”程满拿出帕子给她拭泪。
又看向玉珍交代道:“我走后,家里就托付给你了。小葫芦渐渐大了,也快到议亲的年纪。你是她嫂嫂,多给她相看着点。家世清白最要紧,门第倒在其次,最要紧的....”
他顿了顿,“得她自己愿意。”
小葫芦顿时涨红了脸,又羞又急的跺脚,“哥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个。”
眼泪却扑簌簌的,掉得更凶。
程满轻叹一声,温声道:“正因为要远行,这些话才更要说明白。”他的手掌在小葫芦发间顿了顿,“你己经是大姑娘了,哥哥不在时,这个家就靠你和嫂子撑着。”
话音未落,许氏的眼泪便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掉。
玉珍抱着孩子别过脸去,肩膀微微发抖。
小葫芦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扑进程满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院子里,赵青和王庆不约而同地背过身去。
檐下的灯笼被晚风吹得摇晃,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将家中事务安排妥当后,程满在一个霜色浓重的清晨,启程离京。马车缓缓驶出城门时,他掀开车帘回望,玉珍抱着女儿,和许氏、小葫芦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渐渐模糊。
西行的官道越走越荒凉。
时值初冬冬,路边的枯草上覆着薄霜,远处的山峦像蒙了层灰白的纱。
车轮碾过冻土,发出沉闷的声响。
进入肃州地界,赵青裹紧棉袄,呵出的白气在胡须上结了层细霜。
忽然,他勒住缰绳,指着远处山脊:“大人,那边有人。”
程满顺着望去,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蹲在光秃秃的山梁上,像一群伺机而动的饿狼。
见马车停下,那些人影立刻隐入乱石之后。
“继续走。”程满放下车帘。
王庆在车后低声咒骂着,将腰刀抽出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