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棺材铺的老朋友…来…来还债了…”
这句话,如同耗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从干裂带血的嘴唇里艰难地挤出。话音未落,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向前扑倒!
“噗通!”
身体重重摔在“软烟罗”那光洁冰冷、散发着浓郁脂粉香气的青石门槛前!溅起的泥点污了那朱漆大门的下沿。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全身,左肋的伤口、右臂的骨裂、后颈的刀伤、胃里那毒茶带来的冰冷绞痛……所有痛苦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摇摇欲坠的意识彻底淹没!
黑暗,冰冷粘稠的黑暗,带着浓烈的脂粉和血腥味,如同沉重的裹尸布,瞬间将我层层缠绕。
不知沉沦了多久。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漆黑的深水底部,缓慢地、艰难地向上漂浮。最先恢复的是嗅觉。
一股极其浓郁、甜腻得发齁的脂粉香气,混合着某种廉价熏香的味道,如同粘稠的液体,霸道地灌入鼻腔,几乎令人窒息。这味道如此浓烈,如此俗艳,瞬间盖过了身上残留的污泥腥气和血腥味,也压下了胃里那股土腥苦涩的毒茶余味。
紧接着,是听觉。
一个带着浓重市井腔调、却刻意捏着几分娇嗲做作的女声,如同用砂纸摩擦着耳膜,在不远处响起:
“哎哟喂!我的亲娘哎!真真是晦气到家了!这都什么腌臜玩意儿!一身臭泥烂血,还带着股子河沟里的死鱼味儿!老娘这‘软烟罗’的门槛,今儿个算是被这丧门星给踩烂了!”
“张妈妈,您看这……”
“看什么看?!还不赶紧的!拿桶水来!给老娘把这地儿冲十遍!不!二十遍!再点上三斤上好的沉水香!去去这股子晦气!”
“是…是…”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和提水泼洒的声音。
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一条眼缝。
视线模糊,适应着眼前的光线。
这里似乎是一间……柴房?或者堆放杂物的偏屋?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扇狭小的气窗透进些许天光。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脂粉香、熏香味,还有一股子陈年灰尘和木头发霉的混合气息。
我躺在一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上。身上那件破烂污秽的外衫不知何时己被剥去,只留下一件同样沾满泥污血渍、但还算完整的里衣。左肋的伤口被简单地用一块同样散发着霉味的破布条草草包扎了一下,依旧有暗红色的血渍不断渗出。右臂的骨裂处传来钻心的剧痛,稍微一动就痛彻心扉。后颈被飞刀擦伤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最要命的是胃里!那股冰冷的绞痛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如同无数条毒蛇,正在疯狂地啃噬、翻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土腥苦涩味,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干裂灼痛。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冷汗如同冰冷的溪流,不断从额角、鬓角滚落。
毒!萧玦的毒茶!它在发作!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死人坑里侍卫那怨毒凝固的眼睛、在剧毒中痛苦挣扎至死的画面,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我淹没!我甚至能感觉到,生命力正在被那股冰冷的绞痛一点点抽离!
不行!必须想办法!必须压制!
“醒了?”那个捏着嗓子、带着浓重市井腔的女声再次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嫌弃。
我艰难地转动眼珠,循声望去。
只见门口处,站着一个身材丰腴、穿着大红绸缎袄裙的中年妇人。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嘴唇抹得鲜红如血,一双吊梢眼此刻正斜睨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厌恶,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惊疑不定。
正是“软烟罗”的老鸨,柳三娘。
在她身后,还站着两个膀大腰圆、穿着短打、一脸凶悍的龟奴,如同两尊门神,眼神不善地盯着我。
“啧啧啧,”柳三娘捏着一条刺鼻的香帕,捂着口鼻,像躲避瘟疫般站在几步开外,吊梢眼上下扫视着我,如同在看一堆垃圾,“瞧瞧这模样,啧啧,比那阴沟里捞出来的烂泥鳅还不如!说吧,小杂种,你到底是哪路神仙?敢拿‘城西棺材铺’的名头来唬老娘?老娘在道上混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裤裆里打转呢!”
她的声音尖利刻薄,带着浓浓的威胁。显然,“城西棺材铺的老朋友”这个名号起了作用,让她没把我立刻丢出去喂狗,但也让她产生了巨大的警惕和怀疑。
“柳…柳妈妈…”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吐一个字都牵扯着喉咙的灼痛和胃里的绞痛,“小…小人…林小七…城西…快活林…混口饭吃的…烂赌鬼…”我努力挤出一点平日里那点市井油滑的腔调,但此刻听起来却虚弱无力,更像垂死的呻吟。
“林小七?”柳三娘眉头一皱,吊梢眼里闪过一丝思索,随即恍然,鄙夷之色更浓,“哦——!老娘想起来了!就是那个手脚不干净、整天在疤脸刘西赌档里钻营的滚刀肉?呵!就你?也配提‘城西棺材铺’?你给那钱老鬼提鞋都不配!”
她显然知道钱掌柜,但对我的身份更加不屑。
“说!到底怎么回事?!”柳三娘猛地拔高了音调,带着不容置疑的凶狠,“你这身伤,还有这身臭泥!是得罪了刘西被丢河里了?还是惹了别的什么阎王爷?敢把晦气带到老娘这‘软烟罗’来!信不信老娘现在就让人把你剁碎了扔回河里去喂王八?!”
随着她话音落下,身后两个龟奴立刻上前一步,凶神恶煞地瞪着,摩拳擦掌。
巨大的压力和胃里毒发的剧痛让我几乎窒息。冷汗浸透了里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我知道,不说点真东西出来,今天绝对走不出这间柴房!
“刘…刘西…”我喘息着,声音更加虚弱,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疤脸刘西…要…要杀我…我…我把他…把他偷了…偷了九皇子…贴身玉扣的事…捅…捅出去了…”
“什么?!”柳三娘那涂满厚粉的脸瞬间血色尽褪!吊梢眼猛地瞪圆,里面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难以置信!“九…九皇子?!玉扣?!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巨大的恐惧让她声音都变了调!她身后的两个龟奴也瞬间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千…千真万确…”我艰难地喘息着,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可信,“不然…不然刘西…也不会…派独眼…带人…带着狗…满城…追杀我…”我断断续续,将刘西派人追杀、自己逃进废料场、躲进棺材、被巡城司带走又遇刺、最后从排水管爬出遇到萧玦……这些经历掐头去尾、真真假假地快速说了一遍。当然,隐去了死人坑侍卫、账本和油布包这些最要命的部分,重点渲染了刘西的凶残和九皇子的恐怖。
“……九…九皇子…亲自…在河滩…堵住了我…”我的声音因为恐惧和毒发的痛苦而剧烈颤抖,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眼神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他…他逼我…喝…喝了一杯茶…说…说赌我…能不能…活过…三日…”
“毒茶?!”柳三娘失声尖叫,声音都劈了叉!脸上的脂粉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惨白的底色!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向后跳了一大步,眼神里的惊骇变成了极度的恐惧和厌恶!“你…你中了九殿下的…毒?!”
她身后的两个龟奴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如同躲避瘟疫般又后退了好几步,恨不得立刻夺门而出!
柴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只剩下我粗重压抑、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声。浓烈的脂粉香气此刻闻起来如同催命的符咒。
柳三娘死死地盯着我,吊梢眼里光芒疯狂闪烁,惊疑、恐惧、算计……各种情绪在她那张涂脂抹粉的脸上飞快变幻。她显然被“九皇子”和“毒”这两个字彻底吓住了!更明白眼前这个如同烂泥般的“滚刀肉”,己经成了一个随时会引爆、足以将她整个“软烟罗”都炸上天的巨大祸害!
巨大的恐惧让她下意识地想立刻把我扔出去!但“城西棺材铺”和“钱老鬼”这几个字,又像无形的钩子,钩住了她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
就在她脸上阴晴不定、挣扎犹豫的刹那——
“呃…嗬…嗬…”
胃里那股冰冷的绞痛猛地加剧!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钢刀在疯狂搅动!一股无法抑制的恶心感如同火山般喷涌而上!我再也控制不住,身体猛地弓起,一口混合着浓烈土腥苦涩味的、暗绿色的粘稠液体,如同开闸的洪水,猛地从喉咙里狂喷而出!
“哇——!!!”
暗绿色的、散发着浓烈不祥气息的污秽,如同毒蛇的呕吐物,猛地喷溅在面前冰冷的地面上!浓烈的土腥苦涩味瞬间盖过了脂粉香,弥漫在整个柴房里!
“啊——!!!”
“我的娘哎!毒发了!”
“快跑!离他远点!”
柳三娘和两个龟奴如同见了鬼般,发出惊恐欲绝的尖叫!三人连滚带爬地退到柴房门口,柳三娘更是吓得花容失色(虽然那层厚粉也遮不住),手中的香帕都掉在了地上!
我瘫在冰冷的干草堆上,浑身剧烈地抽搐着,每一次痉挛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口鼻中不断涌出那暗绿色的、带着细小气泡的毒液,意识在剧痛和眩晕的冲击下摇摇欲坠。眼前阵阵发黑,视野的边缘开始出现诡异的、如同墨汁晕染般的黑色斑点,并且迅速扩大、蔓延……
毒发了!萧玦的毒茶,正在以恐怖的速度侵蚀我的身体!死人坑里侍卫那痛苦挣扎、最终口鼻涌出暗红血沫的画面,如同冰冷的预言,清晰地烙印在濒临崩溃的意识里!
“救…救我…”我伸出唯一还能动弹的左手,如同溺水者抓向最后一根稻草,朝着门口那三个惊恐的身影,发出微弱而绝望的乞求,“柳…柳妈妈…钱…钱掌柜…他…他欠我一条命…他…他能解…他能解这毒…”
我语无伦次,声音破碎不堪,却死死抓住了“钱掌柜”和“解药”这根最后的救命稻草!这是唯一的生机!必须让柳三娘相信钱掌柜能救我!
柳三娘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摊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暗绿色污秽,又看看我因为毒发而扭曲抽搐、口鼻不断涌出毒液的恐怖模样,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尽!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卷入漩涡的冰冷绝望,让她那张涂脂抹粉的脸扭曲变形。
“钱…钱老鬼…”她喃喃着,吊梢眼里光芒疯狂闪烁,惊疑、恐惧、犹豫……最终,被一种巨大的、如同赌徒般的疯狂所取代!
她猛地一咬牙,脸上的脂粉簌簌掉落,对着身后一个吓得腿软的龟奴尖声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后街!把那个装聋作哑的老棺材瓤子给老娘拖过来!立刻!马上!他要是敢不来!就把他那破铺子给老娘拆了!”
“是…是!”那龟奴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冲出了柴房。
柳三娘转回头,那双吊梢眼死死地钉在我因为毒发而痛苦扭曲的脸上,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恐惧,有厌恶,有后怕,更有一丝如同看待将死之物的冰冷。
“小杂种,”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和刻骨的怨毒,“老娘这次可真是被你坑惨了!你最好祈祷钱老鬼真有办法!否则…老娘第一个把你剁碎了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