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喝茶。”
那声音不高,平静无波,如同寒潭水面上凝结的薄冰,清晰地穿透清晨河滩微凉的空气,也穿透了我被恐惧冻结的耳膜。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命令感,仿佛蕴含着冻结灵魂的力量。
我瘫在冰冷的河滩淤泥里,浑身被污泥、血污和恶臭包裹,像一条刚从地狱阴沟里爬出来的烂泥鳅。九皇子萧玦就坐在几步开外,玄色锦袍在初升的阳光下流淌着内敛而冰冷的光泽,姿态闲适如同在赏玩风景。那张小茶几上,两杯清茶氤氲着热气,茶香混合着他身上那股清冽悠远的冷香,在这弥漫着污泥腥气的河滩上,形成一种荒诞而令人窒息的对比。
巨大的恐惧如同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可能算准了我会从这个恶臭的排水口爬出来?!难道从赌场被抓、死人坑逃生、巡城司牢房遇刺……每一步,都在他冰冷目光的注视下,如同提线木偶般被他操控?!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堤坝。逃?往哪里逃?在这位皇子面前,我这只泥里的臭虫,连逃跑的资格似乎都没有。
“嗯?”萧玦微微侧头,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眸子落在我身上,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刮刀,刮过我每一寸肮脏狼狈的皮肤。他薄唇微启,只吐出一个极轻的音节。
那平静的目光,却比任何刀锋都更具压迫感。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炸开,窜遍西肢百骸!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磕碰发出咯咯的轻响。我毫不怀疑,只要我再犹豫一秒,下一刻,冰冷的刀锋或者某种更可怕的东西,就会无声无息地降临。
跑不了。反抗不了。甚至连拒绝的念头,都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被冻结、粉碎。
我认命了。
像一条被抽掉了骨头的蛆虫,我用唯一还能动弹的左手,死死抠住身下冰冷潮湿的淤泥和尖锐的碎石,拖着剧痛钻心、如同灌满了铅的身体,一寸一寸、极其艰难地朝着那张小小的竹茶几爬去。每一次挪动,左肋的伤口、右臂的骨裂处、后颈的刀伤以及全身的撞伤都发出无声的哀嚎,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剧痛。汗水、血水和污泥混合在一起,在河滩上留下一条暗红扭曲、散发着恶臭的拖痕。
短短几步距离,如同跨越刀山火海。终于,我爬到了茶几前。冰冷的石砾硌着膝盖和手掌,带来清晰的痛楚。我瘫在那里,如同烂泥,连抬头的力气都几乎耗尽。浓烈的污泥恶臭和我身上散发的血腥气,与茶几上那清冽的茶香、萧玦身上那冷冽的松雪气息剧烈冲突着,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异氛围。
萧玦垂眸,目光平静地扫过我匍匐在茶几前的、如同烂泥般的姿态。他的眼神里没有厌恶,没有怜悯,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纯粹的、冰冷的观察,如同在审视一件奇特的、肮脏的标本。
他伸出那只修长、骨节分明、如同玉雕般完美却也冰冷的手,轻轻拈起他面前那杯氤氲着热气的白瓷茶杯。杯壁温润,清亮的茶汤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他姿态极其优雅地、浅浅地啜饮了一口。
随即,他那毫无波澜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我面前那杯同样冒着热气、同样清澈见底的茶水上。
意思不言而喻。
喝。
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视线模糊,汗水、血水和污泥糊住了眼睛,只能勉强看到面前那只白瓷茶杯温润的轮廓。茶杯里,清澈的茶水平静无波,倒映着我此刻如同恶鬼般扭曲狼狈的倒影。
喝?这杯茶……能喝吗?
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绕住心脏:死人坑里那个侍卫怨毒的嘶吼——“毒!是毒!”——再次在耳边炸响!
王府!毒!九皇子萧玦!
这杯茶……会不会……
巨大的恐惧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身体因为极度的惊骇而猛地绷紧!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意义不明的气音!不!不能喝!这可能是穿肠毒药!
然而,就在这恐惧升腾的瞬间,萧玦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针,再次精准地刺在我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任何威胁,只有一种纯粹的、令人窒息的平静。平静得让你明白,拒绝,本身就是一种奢望。他不需要用刀剑威胁,他只需要让你知道,你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喝,可能死。
不喝,立刻死。
冷汗如同冰冷的溪流,瞬间浸透了破烂的衣衫,在冰冷的河滩上带来更深的寒意。牙齿死死咬住早己血肉模糊的下唇,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挣扎而剧烈颤抖。
最终,对“立刻死”的恐惧,压倒了对“可能死”的恐惧。
我颤抖着伸出左手。那只手沾满了污泥、血污和草屑,指甲劈裂,指关节因为用力抠爬而肿胀发白,还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这双肮脏、颤抖的手,与茶几上那洁白温润、纤尘不染的白瓷茶杯,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光滑冰凉的杯壁。那温润的触感,此刻却如同烧红的烙铁般灼烫!
我闭上眼,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一把抓起那只茶杯!滚烫的茶水因为剧烈的动作而泼洒出来,溅在同样肮脏的手背上,带来一阵刺痛!
不管了!豁出去了!
我猛地仰起头,像饮鸩止渴的囚徒,将那杯滚烫的茶水,连同心中无边的恐惧和绝望,狠狠地、一股脑地灌进了喉咙!
滚烫!灼痛!
茶水如同烧红的铁汁,瞬间灼烧着干裂的喉咙和食道!剧痛让我眼前发黑,几乎要立刻呕吐出来!但我死死咬着牙,硬生生将那灼热的液体咽了下去!一股极其怪异、带着浓烈土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苦涩味道,瞬间在口腔和胃里弥漫开来!那味道……根本不像正常的茶!更像是……某种熬煮过的、带着腥气的草根泥浆!
“呕……”强烈的恶心感如同海啸般涌上喉咙!我控制不住地剧烈干呕起来,身体蜷缩成一团,每一次痉挛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眼泪鼻涕混合着污泥血水,糊了满脸。
然而,预想中的穿肠剧痛并没有立刻传来。胃里只是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和灼烧感。
我瘫在地上,像一条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土腥苦味和喉咙被灼伤的刺痛。
“味道如何?”萧玦冰冷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贴着耳廓滑过的毒蛇。他放下了自己手中的茶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玩味,落在我因为痛苦和恶心而扭曲的脸上。“‘九死还魂草’混着‘地龙涎’,辅以三味寒潭泥底的引子……本王这茶,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消受的。”
九死还魂草?地龙涎?寒潭泥底的引子?
这些名字如同冰锥,狠狠凿进我的意识!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光听名字就带着浓烈的不祥气息!这根本不是茶!是毒!是某种极其阴狠的毒!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他承认了!他给我下了毒!
“殿…殿下……”我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污污泥的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濒死的哀求,声音嘶哑破碎,“为…为什么…小…小人……”
“为什么?”萧玦的唇角再次勾起那抹冰冷的弧度,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残酷,“本王说过,给你一个赌的机会。赌刘西的命,和你自己的命。”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入我恐惧的眼底。
“现在,赌注变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九天惊雷,在我脑中轰然炸响!“赌你这条贱命,能不能活过本王这杯茶……活过三日。”
茶毒!三日!
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瞬间将我彻底淹没!死人坑里侍卫那怨毒凝固的眼睛、口鼻涌出的暗红血沫、在剧毒中痛苦挣扎至死的画面……疯狂地在眼前闪现!那杯滚烫苦涩的毒茶,此刻仿佛化作了无数冰冷的毒虫,正在我的胃里、血管里疯狂啃噬、蔓延!
“不…不要…殿下…求您…求您开恩…”我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徒劳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带着哭腔的哀求,涕泪横流,狼狈不堪到了极点。“小人…小人知道错了…小人再也不敢了…求您…求您给条活路…”
萧玦静静地看着我濒死的挣扎和卑微的乞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审视,如同在看一场早己预料结局的、乏味的戏剧。
“活路?”他薄唇微启,声音如同淬了冰,“路,本王给过你了。能不能走通,看你自己。”他的目光,如同有实质的重量,缓缓扫过我左手下意识死死护住的、沾满污泥的胸口位置——那里,藏着那几张要命的黄纸。
“或者……”他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诱惑,“用你身上那点……不该有的东西,换一个……不那么痛苦的死法?”
账本!他果然知道!
心脏猛地一缩!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冰冷感瞬间攫住了我!他什么都知道!他就是在等我拿出那东西!
用账本换一个痛快的死?不!绝不!
强烈的求生欲如同最后的火焰,在绝望的冰原上疯狂燃烧!我死死地攥紧了左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维持最后一丝清醒和狠厉!
“殿…殿下…”我艰难地喘息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迎上他冰冷的审视,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孤注一掷而扭曲变调,“那…那东西…是小人…小人无意中得来的…小人…小人只知道…它…它好像和…和十几年前…北境的粮草有关…”
我故意说得含糊其辞,语无伦次,如同一个被吓破胆、只记得零星片语的市井小民。同时,左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颤抖着伸向自己那早己破烂不堪、沾满污泥血污的衣襟内侧。
指尖颤抖着,探了进去。触碰到那几张冰冷、坚韧、带着死亡气息的泛黄纸张。
“永…永昌七年…”我如同梦呓般,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手指颤抖着,捏住了那几张纸的一角,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视死如归般的沉重,一点点地往外抽……
我的动作极其缓慢,仿佛每抽出一寸,都承受着千钧重压。布满血污污泥的脸上,混杂着极致的恐惧、巨大的痛苦(来自毒茶和伤口)以及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眼睛死死地盯着萧玦那张毫无波澜的脸,试图从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波动。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河滩上只剩下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和我自己粗重压抑、带着血腥味的喘息。
就在那几张泛黄的纸张即将完全被抽出衣襟、那朱红色的印章轮廓即将暴露在清晨阳光下的刹那——
萧玦那一首平静无波的脸上,眉梢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震惊,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意料之中的、冰冷的审视被打断?
几乎与此同时!
“叮铃铃——叮铃铃——”
一阵清脆、悠扬、带着市井烟火气的铜铃声,毫无征兆地、极其突兀地从河滩上游的方向远远传来!
那铃声由远及近,节奏轻快,在寂静的河滩上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紧接着,一个带着浓重乡音、中气十足、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洪亮吆喝声,穿透清晨的空气,清晰地传了过来:
“磨剪子嘞——戗菜刀——”
“收旧铜烂铁——破布头烂棉花——换糖吃嘞——!”
一个挑着担子、戴着破旧草帽的货郎身影,出现在河滩上游的土路上。他一边摇着铜铃,一边扯着嗓子吆喝着,脚步轻快,似乎正沿着河岸向下游走来。
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生活气息的闯入者,如同投入平静死水的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河滩上那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死亡氛围!
萧玦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波动了一下!极其细微的涟漪在那寒潭深处荡开。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实质光束,瞬间越过我的头顶,精准地锁定了河滩上游那个摇着铜铃、吆喝而来的货郎身影!
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一丝被打扰的冰冷不悦,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鹰隼锁定猎物般的审视!
货郎似乎毫无所觉,依旧摇着铃铛,吆喝着,脚步轻快地朝着我们所在的这片河滩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