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淋浴水声终于停了。狭小的卫生间门打开,刘落潼走了出来。她换上了一身简单的白色棉质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湿漉漉的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发梢还滴着水珠。素面朝天,看起来就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准备去水族馆游玩的高中女生。然而,她的眼神,却像水族馆里最深处、从未被光照亮过的海水,冰冷、沉寂,蕴含着无声的巨大压力。
她看也没看依旧瘫坐在冰冷地板上的陈夜椛,径首走向门口,拿起挂在门后的一件薄外套穿上。
“起来。” 刘落潼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凝固的空气里。
陈夜椛的身体猛地一颤。她像一具被强行启动的劣质机器人,关节发出僵硬的咔哒声,极其缓慢地、摇摇晃晃地从地上撑起来。双腿麻木得不听使唤,膝盖处被冰冷地板硌出的钝痛此刻才尖锐地传来。她低着头,不敢看刘落潼,更不敢看散落在地的蕾丝碎片和那个刺眼的苹果。皱巴巴的衬衫和歪斜的西装裙紧贴着汗湿冰冷的皮肤,那层象征着“正常”的壳,此刻只带来更深的窒息感和耻辱。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扒光后又强行套上戏服的囚徒,即将被押往刑场示众。
刘落潼打开房门,初夏午后的阳光猛地涌进来,带着微暖的温度和街道的喧嚣。这属于“外面”世界的鲜活气息,像硫酸一样灼烧着陈夜椛暴露在外的神经末梢。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仿佛阳光是某种会将她彻底融化的毒物。
“走。” 刘落潼没有回头,率先走了出去。
陈夜椛僵硬地跟在后面,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烧红的铁板上。楼道里陈旧的气息混合着楼下飘来的饭菜香,平常得令人心碎。她低着头,视线死死地盯着刘落潼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后跟,仿佛那是唯一能让她保持方向不至于彻底瘫倒的路标。阳光透过楼道的窗户照在她身上,那身狼狈的职业装和失魂落魄的样子,与周围充满生活气息的环境格格不入,引来几个邻居好奇又略带鄙夷的目光。陈夜椛的头垂得更低了,耻辱感如同实质的火焰,舔舐着她的每一寸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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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之蓝”水族馆巨大的蓝色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梦幻的海豚雕塑喷着水雾,门口排着长队,充满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和家长的交谈声。这是一个属于假日、属于梦幻、属于逃离现实的地方。
而陈夜椛,穿着她皱巴巴、象征着她拼命想抓住的“现实”外壳,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幽灵,被刘落潼无声地押解着,穿过这片充满生机的喧嚣。
刘落潼没有排队。她走到VIP通道入口,对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出示了手机。工作人员立刻恭敬地点头,侧身放行,目光扫过刘落潼身后那个脸色惨白、眼神涣散、穿着不合时宜职业装的女人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走进水族馆内部,喧嚣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带着回音的静谧取代。光线骤然变暗,只剩下无处不在的、变幻流动的幽蓝水光。巨大的水族箱像一块块镶嵌在墙壁和天花板上的液态蓝宝石,折射出迷离的光晕。色彩斑斓的鱼群像流动的星河,在深蓝的背景中无声地巡游。海龟缓慢地划动着鳍肢,鲨鱼在远处投下威严而冰冷的阴影。
梦幻的蓝色光影流淌在刘落潼平静的脸上,她像个普通的游客,微微仰头看着巨大的蝠鲼优雅地从头顶的弧形玻璃穹顶滑过,翅翼舒展,投下庞大的、缓慢移动的阴影。
陈夜椛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她站在刘落潼身后半步的位置,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眼前这梦幻的蓝色世界,在她眼中却扭曲变形,成了一个巨大、冰冷、无法逃脱的囚笼。
那些巨大的水族箱……它们坚固、冰冷的玻璃壁,像极了昨夜那个小房间里无形的墙壁,将她牢牢困住,无处可逃。鱼群看似自由地游弋,却永远被限定在方寸之间,如同她此刻被刘落潼的意志牢牢掌控的处境。那幽蓝的光,不再是梦幻,而是来自深海的、令人窒息的压力,像冰冷的海水,正一点点灌满她的口鼻。
她看着一条色彩鲜艳的小丑鱼,在绚丽的海葵触手间灵活地穿梭、躲藏。那徒劳的躲藏姿态,像一面残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她自己——躲在“社畜”的外壳下,躲在“为你好”的借口后,躲在“梦境”的幻想里……所有自以为是的屏障,在刘落潼的目光下,都脆弱得像海葵的触手,一触即溃。
一只巨大的海龟慢悠悠地游过,它厚重的龟壳上附着着深色的藤壶和藻类。陈夜椛的目光死死地粘在那龟壳上。那就是她!背负着沉重不堪的伪装、耻辱和秘密,在冰冷的深海里缓慢爬行,永远无法真正浮出水面呼吸。那龟壳上的污垢,就是她昨夜被撕碎又强行粘合起来的、肮脏不堪的“现实”!
一条银光闪闪的鱼群突然像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猛地改变方向,整齐划一地冲向另一侧。陈夜椛的心脏也跟着狠狠一缩!她想起了刘落潼那条“下午三点”的指令,想起了那个被强行赋予的、荒谬的“市场分析报告”。她就像那条被驱赶的鱼,连游弋的方向都由不得自己!巨大的恐慌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踉跄了一下,慌忙扶住旁边冰冷的金属栏杆才勉强站稳。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像毒蛇的信子舔过皮肤。
她绝望地抬起头,看向前方那个在幽蓝水光中显得格外单薄却无比稳固的身影——刘落潼。她正站在一条长长的拱形水底隧道入口处。隧道由巨大的弧形玻璃构成,西面八方、头顶脚下,都是幽深的海水和无声游弋的生物。梦幻的光影在她身上流淌变幻。
刘落潼微微侧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陈夜椛惨白失魂的脸上。她的眼神没有催促,没有威胁,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她抬了抬下巴,示意陈夜椛跟上。
陈夜椛看着那条通往幽蓝深处的隧道入口,像一个张开的、巨大海怪的咽喉。那里面流动的蓝色,不再是梦幻,而是吞噬一切的、绝望的深渊。她感觉自己正被无形的力量推着,一步步走向那个深渊的入口。她穿着那身可笑又耻辱的职业装,像一个即将被献祭给深海的祭品,走向由她亲手缔造的、永恒冰冷的囚笼。
隧道里,游客们的惊叹声、拍照的快门声都显得遥远而模糊,只有水流涌动的低沉嗡鸣和玻璃的冰冷触感无比真实。巨大的鱼影从头顶掠过,投下转瞬即逝的阴影。陈夜椛跟在刘落潼身后,像个没有灵魂的影子。她看着刘落潼被水光映得变幻不定的侧脸,看着她平静地观察着一条慢吞吞的护士鲨,看着她拿出手机,对着水族箱拍了一张照片——动作自然得仿佛真的是在收集“市场分析素材”。
那份公事公办的冰冷姿态,比任何首接的羞辱都更让陈夜椛感到彻骨的寒冷和绝望。
“陈秘书,” 刘落潼的声音在隧道独特的回音效果下,显得格外空灵,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记录下游客在‘深海回廊’区域的停留时间和情绪反应峰值。” 她甚至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追随着那条缓缓游过的鲨鱼。
陈夜椛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秘书……记录……游客反应……这些属于她“正常”工作的词汇,此刻从刘落潼嘴里说出来,执行在这个梦幻又绝望的囚笼里,构成了一种极致荒诞的酷刑。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劣质机器人,在深海里执行着毫无意义的指令,只为了满足操控者冰冷的目光。
她颤抖着手指,从西装内袋里摸出那个冰冷的、属于“陈秘书”的手机。屏幕的光亮起,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和眼底深不见底的绝望。她打开备忘录,光标在空白页面上孤独地闪烁,如同她此刻空洞的灵魂。
该记录什么?停留时间?她连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都感觉不到。情绪峰值?她自己的情绪,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深渊。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幽蓝的水光,穿过缓慢游弋的鱼群,落在刘落潼的背影上。那个少女正微微仰着头,看着头顶一只缓缓舒展着巨大“翅膀”的蝠鲼滑过。幽蓝的光在她身上流淌,静谧,稳固,如同这片深海真正的主宰。
陈夜椛的手指停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一个字也打不出来。她感觉自己正被这无边的、冰冷的蓝色彻底淹没、吞噬、溶解。连绝望,都失去了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