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三刻,颜家庄的晒谷场上飘着甜香,比过年蒸糖糕的味道还浓。
颜文峰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前,看着二十来张方桌前坐得满满当当的乡老士绅。
李里正的灰布衫被太阳晒得发皱,张乡老的象牙扳指在桌沿敲出轻响,连邻村最抠门的王财主见着案上摆的青瓷碗,都忍不住用袖口蹭了蹭自家的粗陶杯。
"县男,这红苕宴到底啥模样?"李里正伸长脖子往厨房方向望,灶间飘出的热气里,李大娘正端着木盘往外走,盘里堆着橙红的薯块,皮儿烤得焦脆,裂开的缝里淌着蜜色的浆。
颜文峰眼角微弯,抬手虚按:"先尝尝这烤红苕。"
话音刚落,李大娘己走到近前。
木盘离桌还有半尺,甜香"轰"地散开,王财主的喉结动了动,张乡老的扳指"咔"地磕在碗沿。
李里正伸手要抓,被李大娘用筷子敲了手背:"烫!
吹凉了再吃。"
最先下口的是刘三石。
他掰了块红薯,吹了两下就塞进嘴里,皱纹里全是笑:"甜!
比去年县太爷送我的贡枣还甜!"王财主跟着咬了一口,原本皱着的眉头舒展开,连说"不腻不腻",转眼间半块红薯就下了肚。
张乡老咬得斯文,却也忍不住舔了舔嘴角的糖渣:"颜县男,这红苕能当粮?"
"能当粮,能当菜,还能磨粉做粉条。"颜文峰扬手示意,小六立刻端来一筐红薯粉条,透亮得能看见底下的木纹,"昨儿用这粉条炖了羊肉,我那看门的老黄狗蹲在灶边不肯走。"
人群里爆发出笑声。
李里正拍着大腿:"县男实诚!
我就说前日见你家灶房飘白气,合着是在漏粉条!"他转头冲王财主挤眼,"老财,你家那十亩涝洼地,种这红苕准保不亏本。"
王财主摸着下巴:"那得看咋种......"
"明日起,封地设农学堂。"颜文峰提高声音,晒谷场霎时静了。
他扫过众人发亮的眼睛,"各村推举两个肯学的后生,免费教选种、育秧、防虫害。
头茬红薯收了,按亩数送薯种。"
刘三石"噌"地站起来,旱烟杆"当啷"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手却抖得厉害,捡了三次才抓住烟杆:"县男......让我当教习?"
颜文峰点头:"刘伯种了一辈子地,最知道啥是庄稼的脾气。"
刘三石的眼眶突然红了。
他抹了把脸,粗粝的掌心蹭得眼角发疼:"成!
明儿我就把屋后头的老槐树下收拾出来,摆二十张条凳......"他声音发哑,"我老刘活了五十八年,头回有人信我能教别人种庄稼。"
晒谷场响起掌声。
李里正拍得最响,掌心都红了:"我这就回村,让我家狗蛋来上学!"王财主摸着扳指笑:"我家那两个懒小子,正好送去学本事。"
日头偏西时,乡老们带着打包的红薯粉条和烤红薯走了。
颜文峰站在场边,看小六蹲在地上收碗,瓷片相撞的脆响里,突然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
"县男!"巡田的私兵跑过来,腰间佩刀碰得叮当响,"抓到俩鬼鬼祟祟的,说是来讨水喝,可怀里揣着小锄头。"
颜文峰跟着走到村口。
两个灰衣汉子被按在地上,其中一个脸上有道疤,见了颜文峰就缩脖子:"大、大老爷,我们就是......"
"去把王县令的官印拓本拿来。"颜文峰打断他,转身对私兵道,"松绑,给碗水。"
疤脸汉子愣住,接过水碗时手首颤。
颜文峰蹲下来,盯着他怀里露出的半截锄头:"王县令派你们来挖红薯苗?"
"没、没......"
"前日孙铁嘴扒苗,昨日你们来探土,王县令当我这封地是他的后花园?"颜文峰笑了,可眼里没温度,"把红薯苗带回去,跟王县令说,想种红苕,派人来农学堂学。"
两个汉子连滚带爬跑了。
小六望着他们的背影嘟囔:"就这么放了?"
"让他们看明白。"颜文峰拍了拍小六的肩,"王县令要是真能学去,也算为百姓做件好事。"
可王县令显然没这心思。
三日后,王德昌攥着圣旨副本,指节发白。
黄绢上"勤农济民"西个墨字刺得他眼睛疼,最末的"着礼部速往颜家庄取红苕种"更是像根刺,扎得他后槽牙首酸。
"好个颜文峰!"他把圣旨摔在案上,青瓷笔山"咔"地碎了一角,"敢把良种藏着掖着,要不是商人传信到长安......"他突然住了嘴,望着窗外封地方向的炊烟,喉结动了动,"这泥腿子,竟真把地种成了金矿......"
夜风掀起窗纸,漏进几丝凉。
王德昌摸出怀里的信,是前日里托人送进长安的。
信上写着颜文峰"私设农学堂,广收壮丁",末了还加了句"恐有不轨"。
可如今圣旨在前,那信怕要成了笑话。
他捏着信笺走到院中,望着东天渐起的月亮,突然听见檐角铜铃轻响。
两个穿青布衫的人影从墙根闪过,其中一个抬头时,月光正照在他腰间——是枚刻着"钦"字的青铜令牌。
王德昌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张了张嘴,终究没出声。
夜更深了。
颜家庄的灭虫灯还亮着,火光里有虫子"噼啪"撞着灯座。
岗棚下,刘三石裹着老棉袄打盹,旱烟杆还攥在手里。
远处的田埂上,两个黑影猫着腰,其中一个低声道:"那农学堂的地契,真在颜文峰书房?"
"嘘——"另一个竖起手指,月光照在他泛青的指甲上,"先看看这红苕,到底是土里长的,还是......"他没说完,远处传来私兵巡夜的脚步声,两人迅速闪进了红薯窖的阴影里。
风卷着草屑掠过田埂,吹得窖口的草席"哗啦"一响。
刘三石翻了个身,旱烟杆"咚"地掉在地上。
他迷迷糊糊摸了摸,没找着,又睡了过去。
月亮爬上树梢,将两个黑影的轮廓拉得老长,像两根歪歪扭扭的柱子,立在丰收的红薯地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