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臣妾……遵旨。”
嘶哑的声音穿透风雨，重重砸在冰冷的青砖地上，也砸在沈知微自己的心上。那两个字出口的瞬间，仿佛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和魂魄。她伏在地上，额头紧贴着被雨水浸湿、寒意刺骨的砖面，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恐惧、绝望、不甘，还有那被强行点燃的、名为“后位”的微弱野火，在她五脏六腑里疯狂撕扯、燃烧，灼得她生疼。
窗外的狂风骤雨依旧在咆哮，如同万千厉鬼在嘶嚎。烛火在灌入的冷风中疯狂摇曳挣扎，发出濒死般微弱的光晕，将她伏地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扭曲、渺小、无助。萧彻玄色的身影矗立在她面前，如同不可逾越的山岳，投下的阴影将她彻底笼罩。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雨声、风声，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死寂中轰鸣。
“很好。”
许久，萧彻低沉的声音才再度响起，如同寒冰摩擦，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的威压。他不再多言，高大的身影没有任何停留，转身便走向那扇洞开的窗户。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再次猛烈灌入，吹得他湿透的玄色龙袍猎猎作响。
沈知微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只听到沉重的战靴踏过水渍的声音，接着是窗棂被用力合拢的“哐当”巨响！
那隔绝了风雨的巨响，也如同重锤，狠狠敲在她的脊梁上。她猛地一颤，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筋骨，彻底瘫软在地。冰冷的湿意从青砖地透过薄薄的衣衫渗入肌肤，刺骨的寒。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和绝望的冰冷。
听竹轩内，只剩下烛火在灯罩内苟延残喘的噼啪声，和她自己粗重、破碎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映雪带着哭腔、极度压抑的呼唤：“主子……主子您还好吗？奴婢……奴婢方才听见好大的动静……” 小宫女显然被方才帝王突然闯入又离去的气势吓坏了，又不敢擅自闯入，只能在门外焦急地徘徊。
沈知微猛地惊醒！不！不能让映雪看到自己这副模样！更不能让她知道分毫！
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挣扎着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手脚虚软得如同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踉跄不稳。她冲到门边，用身体死死抵住房门，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我没事！方才风太大……吹开了窗子……我……我己经关好了！你……你去歇着吧！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进来！”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严厉和不容置疑。门外的映雪似乎被吓住了，沉默了片刻，才带着浓重的担忧和不解应道：“……是，主子。那……那您也早些安歇。” 脚步声迟疑地远去了。
听着映雪的脚步声消失在偏房，沈知微紧绷的身体才骤然松懈，顺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她背靠着门，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试图汲取一丝暖意，却只触碰到一片刺骨的冰凉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玉玺……宸妃……前朝余孽……假玉玺乱政……后位……
巨大的信息如同烧红的烙铁，在她混乱的脑海中反复灼烧、烙印。每一个词都带着致命的危险和沉重的压力。皇帝的威胁如同悬顶利剑，宸妃的警告如同颈侧毒蛇，而父亲家书中沉甸甸的“沈家荣辱”，则是勒在她脖颈上的另一道绞索！
她该怎么办？她只是一个刚刚及笄、只想苟活性命的商贾之女！如今却被迫卷入这足以倾覆朝堂、血流成河的滔天巨浪之中！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几乎要将她吞噬。她将脸深深埋入冰冷的膝间，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崩溃的呜咽。不能哭！不能出声！这深宫之中，处处是耳，步步是眼！一丝软弱，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狂暴的风雨声似乎渐渐小了些，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韵。烛火也终于燃到了尽头，挣扎着跳动了几下，发出一声轻微的“噗”响，彻底熄灭。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淹没了整个听竹轩。也淹没了沈知微蜷缩的身影。
极致的黑暗和死寂中，那几乎将她撕裂的恐惧与绝望，反而在濒临崩溃的边缘，被一股冰冷的、求生的本能硬生生压了下去。像是溺水之人，在沉入深渊的最后刹那，抓住了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
不能死。
沈家不能亡。
她答应了的。
黑暗中，沈知微缓缓抬起了头。尽管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但那双眸子深处，那抹被恐惧和绝望逼至绝境后、如同淬火般硬生生凝练出来的、属于沈知微本身的清醒与决绝，却如同寒星般，在无边的黑暗里，悄然点亮。
她摸索着，扶着冰冷的墙壁，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双腿依旧虚软，但脊梁却挺首了。黑暗中，她一步一步，凭着记忆，摸索着走向床榻。
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刀锋上，却无比坚定。
她不能再是那个只会瑟瑟发抖、任人宰割的沈才人。从她被迫说出“遵旨”的那一刻起，她就必须成为帝王在暗处的一枚棋子，一枚要在最危险的漩涡中寻找生机的棋子！宸妃……那个表面慈悲、内里却藏着前朝复国野心的宸妃，是她必须面对的、最凶险的敌人！
父亲信中提到的“行些方便”……或许……这反而可以成为一个绝佳的掩护！一个商贾之女，为了家族生意，试图攀附高位妃嫔，是多么合乎情理又不易引人怀疑的动机！尤其……是攀附那位看似淡泊、却深居简出的宸妃娘娘！
一个模糊的、大胆的计划，在黑暗中悄然成形。如同在万丈深渊之上，绷紧了一根纤细却致命的钢丝。
翌日清晨，当映雪端着温水，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时，看到的依旧是那个脸色苍白、带着几分病弱之态的沈才人。只是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似乎多了一些映雪看不懂的东西，像是沉静的深潭下，悄然涌动的暗流。
沈知微安静地任由映雪伺候梳洗，挽起一个依旧简单朴素的发髻。当映雪替她更衣时，她抬起苍白的面容，看向窗外那片被雨水洗刷后愈发青翠的竹影，声音带着一种久病初愈般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虔诚：
“映雪，我昨夜……似乎梦见了皇后娘娘凤体欠安。” 她微微蹙眉，脸上流露出真切的忧虑，“皇后娘娘仁慈，统领六宫不易。我这心里……总是不安。听闻宸妃娘娘素日里常在慈安宫偏殿礼佛，为皇后娘娘诵经祈福？”
映雪一愣，点点头：“回主子，是呢。宸妃娘娘心善，每日都会去佛堂诵经，为皇后娘娘祈福，也为国运祈福。”
“宸妃娘娘果然慈悲。”沈知微低低赞叹一声，随即脸上露出几分惭愧和恳求，“我……我也想为皇后娘娘尽一份心。只是……我这人愚钝，不通佛法，也不善言辞。映雪，你……你能否替我去打听一下，宸妃娘娘平日诵经的时辰？我想……去藏经阁寻几卷佛经，为皇后娘娘祈福抄录，也算……尽一份微薄心意。” 她声音越来越低，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只是……不知是否方便？会不会打扰了宸妃娘娘清修？”
映雪看着她家主子脸上那真挚的、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虔诚，心中顿时一软。主子这是被皇后娘娘的仁德感动了，想尽孝心呢！而且只是去抄经，又不打扰宸妃娘娘，能有什么不方便？
“主子放心！”映雪立刻应道，“奴婢这就去打听！宸妃娘娘每日辰时三刻至巳时正（上午7:45-9:00）在佛堂诵经，雷打不动。藏经阁就在慈安宫偏殿旁边，那时辰去，最是清净，保管不会扰了娘娘！”
沈知微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带着点感激的笑容：“那便好……辛苦你了。”
用完极其简单的早膳，沈知微换上了一身颜色更为素净、几乎没有任何纹饰的浅青色宫装。她对着模糊的铜镜，再次确认自己脸上的神情——温顺、怯懦，带着一丝大病初愈的疲惫和对皇后凤体的虔诚忧虑。
然后，她拿起一个空白的、略显粗糙的线装簿子和一支普通的毛笔，在映雪的陪伴下，走出了听竹轩。
晨光熹微，雨后初晴，空气格外清新。宫道上的积水己被清扫干净，只留下湿漉漉的痕迹。沈知微垂着眼睫，脚步不快，甚至带着点大病初愈的虚浮，每一步都踏得谨慎小心，如同一个真正要去为皇后祈福、又生怕行差踏错的卑微才人。
她的目光低垂，落在自己素色的鞋尖上，偶尔极其谨慎、快速地抬起眼睫，扫过前方巍峨宫阙的轮廓，扫过远处慈安宫那熟悉的飞檐一角，又迅速垂下。无人看见，在那低垂的眼帘之下，沉静的眸光深处，冰冷而锐利的意志如同淬火的钢针，悄然刺破了刻意维持的怯懦表象。
慈安宫偏殿的方向，藏经阁。
宸妃每日诵经的时辰……
她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中，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冰冷而坚定。
棋局，己悄然布下。
她这只被投入风暴眼的燕雀，终于要收起瑟瑟发抖的羽翼，在帝王冰冷的注视下，在宸妃无形的杀机中，在家族沉重的期望里，开始她步步惊心的落子。前方是万丈深渊，抑或是……一线生机？
